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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民益无奈地打开门下车劝慰大家,老乡们才不听他的那些大道理,一批人围着他不让路;另一批跑回家拿东西去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拦路的人越来越多,乡亲们送来的土特产都堆在路上,唐民益从未表露过离情的脸上也不禁动容,抬高手臂请大家不要太激动。
他清朗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都是好东西,我也很想带一些走,但是车里放不下嘛。大家把礼物都拿回去,我非常感谢!我唐民益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回来看望大家的,云沟镇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就是云沟镇的儿子!”
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轰然叫好,已经有些女眷和老人在抹眼泪了,一个老乡压抑着伤感挤出笑容说:“从去年开始,咱们的日子变好了!家里有余粮可以酿酒了!唐书记,您不肯收礼物,咱们都听您的,起码喝咱一碗自家酿的粮食酒再走!”
唐民益看着这位老乡眼泪直淌的模样,当下也果断地点点头,“好,酒来!”
老乡赶紧把自己那坛酒开封,满满地倒上一碗,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唐青宏的眼眶也湿了,平常他老是不准爸爸喝酒,可这时候他也觉得,这碗酒该喝。
其他几个干部都接过乡亲们继续倒来的酒,举起碗跟随唐民益一起对大家相敬,唐民益先对乡亲们深深鞠躬,才抬手仰头干脆地喝下那碗酒。
他喝得畅快、喝得豪迈,尽管这种纯粮食酒度数不低,他还是一鼓作气干完了整碗。
脸上迅速浮起红晕的同时,他又拉过跟他一样刚喝完整碗的袁正峰,拍着对方的肩膀向乡亲们交代几句话,“从今天开始,袁正峰同志正式挑起引领云沟镇发奋图强的重担,请大家一如既往,就像支持马书记和我一样,全力支持袁正峰同志的工作!至于我唐民益,会永远记住云沟镇的乡亲们,还有这些一起奋斗过的同志们!无论早或者迟,我一定会回来看看!”
在延绵不断的掌声和欢呼中,唐民益带着儿子再次坐上车,唐青宏看到坐在驾驶位的虞小栓也在偷偷抹眼泪。
袁正峰和许主任想跟着上车,还有好些话要跟唐民益说,却被唐民益阻止了,“你们就不要送了,镇上工作忙。心到了就行了,对马书记,你们要多关心他退休以后的生活,有空闲时陪他说说话,他心里挺苦的。”
许主任哽咽着连连点头,“是,我们会的,唐书记慢走,要保重身体呀。”
唐民益看着这个脱胎换骨的中年男人,对袁正峰露出微笑,把他们俩的手握到一起,“老许现在是一心做实事,很多方面都能帮你。小袁,能用的人都要用上,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
袁正峰沉稳地应着声,拉住恋恋不舍的许主任,唐民益又冒出头来对马书记和其他干部百姓挥手,“大家不要送了!都回去吧!”
人群迅速散开了,让出那条离开云沟镇的必经之路。但那辆吉普车缓缓启动之后,人群仍然跟在车后不肯停步。
唐民益不断挥手让他们回家,他们却默不作声地一直跟着,唐青宏回头再三看去,终于没忍住自己感性的眼泪,把脑袋埋在爸爸怀里,浸湿了爸爸的短袖衬衫。
“爸爸,我舍不得他们……舍不得云沟镇。”
虞小栓也红着眼看向后视镜里那些默默跟随在车后的人们,“唐书记是真正的好官,所以大家才会舍不得您走。”
“宏宏,爸爸知道你很舍不得,但是该舍的时候就要舍。辛苦你了,跟在爸爸身边就是这样,我们还会更换很多地方,每一次你都这么难过怎么行呢?”
听着爸爸温柔中带着一点冷酷的安慰,唐青宏抬起小手想要擦干眼泪,“嗯……我是舍不得他们,但我不会因为他们留下来啊。我肯定是跟着爸爸走的,不管爸爸去哪儿,我都跟着您。”
唐民益闭上眼睛缓解那阵酒意,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爸爸没有骗人,我们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回来看看的,这里的工作……爸爸还有很多没做完呢。”
唐青宏看着爸爸有点疲惫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就懂了,爸爸还没有完全放心,即使对自己提起来的袁正峰也是。爸爸如此理智,并非因为冷酷无情,而是把那份情感埋藏得更深,升华得更高,把那些感性的呐喊化为更具体的责任。
☆、57·九零年代
临湖县位于吴省西北隅,辖三十一个乡镇、总面积一千八百平方公里,总人口达一百六十万,其中贫困人口就高达一百五十多万,是竞州市人口最多的一个县,也是最穷的县,没有之一。
即使改革的春风早已经吹过大地,这里的经济仍远远落后于竞州市的其他县,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经济底子薄、人口众多之外,本地官员普遍老龄化,作风保守,集体排外才是关键。
一九九零年初夏,临湖县又有一位新任的县委书记即将走马上任,他年纪轻轻,不超过三十岁,却在官场内外都有着很大的名气,升迁速度如坐火箭。
这位唐书记八六年还在吴省允州市玉穹县下面的一个镇做代镇长,短短一年间去掉了头上的“代”字,还成为当地的党委书记,八七年就调任到西南贵省省会城市附近的一个县做了常务副县长,三年间陆续升为县长、县委书记,把那个距离省会城市二十多公里的小县发展成了县级市,在经济改革方面闯劲十足、屡创奇迹,身后又有贵省省委书记邹亦新一路保驾护航,政务上几乎没有人能给他任何阻力。
管辖区内经济腾飞的奇迹,让他成为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官场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出身高门,又靠着邹亦新的关系才升得这么快,其实个人能力很一般,谁叫他有个漂亮聪明的儿子在省城上小学,几乎长期住在邹亦新家里,省委书记两口子私下还收了这个孩子做干儿子。
也有人说那个儿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是他从京里另一家大户抢来的,就跟做人质似的留在身边养着,平常对那孩子也不好,邹书记两口子是看不过去才对那孩子给予关怀,谁叫那孩子的亲爹跟邹书记关系深厚呢,估计是专门委托了帮忙多照顾着。这高门大户的事情太复杂,谁也说不清楚,只可怜了那个啥都不知道的孩子。
甚至有人说,这个唐书记简直是个天煞孤星,走到哪坏到哪,少年时就克死亲爹、前些年克死老婆,四年前一去云沟镇就搞掉了当地的副镇长,书记也次年就退了休,连带上面那个县的县委书记都丢官坐牢了,这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三年前人还没到贵省,邹亦新就让当地县委书记把县委班子整得翻了兜,只为给他扫清障碍,那位县委书记得罪了太多人,自己也心力交瘁,等他一到任就住院病休了。这一次他调回吴省去临湖县做一把手,真不知是去搞经济还是专门去下刀的。
对于临湖县委县政府的班子来说,这位新书记人还未到,他们就全体如临大敌,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才能跟他处好,不要做了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祭品。
所以一大早的,整个班子的重要领导都准时上班,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换着人打电话问去市里接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冯正,车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得知这次竟然是市委书记跟组织部长一起送唐书记上任,他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全都战战兢兢地候着,不时调整笑僵了的脸。
此时送人的车正开在国道上,市委书记周军让唐民益同坐市委一号车,唐青宏坐在前面的副驾上;市委组织部熊部长和来接人的卫主任坐的是县委一号车,两辆桑塔纳一前一后稳速行驶,车内的周书记跟唐民益一路都在谈话。
周书记精神很好,对唐民益的上任充满期待,说小唐这几年在贵省抓经济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啊,就连新上来的省委安书记,也赞他搞经济是把好手,希望他回到吴省后能在临湖县再创奇迹。
经过这三年的磨练,戴着细框眼镜的唐民益气质更加沉稳,内敛中又隐隐透出一股霸气。他在邹亦新的明确要求之下,大刀阔斧地行事用人,圆满完成了当初邹亦新给他定下的任务,才换得如今的潇洒脱身。
无论出于既定的立场,还是他的个人选择,他都想尽快回到吴省来,这个省是龙唐系驰骋发力的主场,他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都有着自己的义务和责任。
虽然华夏锦绣,处处壮丽,所有的地方都该一视同仁,但他面对吴省就像面对自己的家人,情感与责任也因此更深。
也正因为这样,他管理起临湖县的干部会更加严厉、更加谨慎,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当初在云沟镇,他毕竟只是二把手,时刻需要摆正位置。
到了贵省那边,邹亦新给他把环境清理得非常干净,在几乎没有政治阻力、省委书记一路扶持的情况下,他干起事来政绩彪炳是必然的,但这是一种捷径和特权,并不真正适用于仕途的每一段路,他内心里对这一点十分清醒,也时刻提醒着自己保持这份清醒。
如今回了吴省,到临湖县做这个肯定会有相当难度的一把手,他兴致勃勃,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周书记夸了他半天,话题才说到困难上来,表示临湖县的经济底子很薄,目前情况很不乐观,老派守旧思想严重制约了改革步伐,发展的任务异常艰巨。不过他相信小唐一定可以克服困难,市委市政府会做他的坚强后盾。
仅从周书记这一席话里,坐在副驾的唐青宏都已经听出了门道,看来临湖县的书记不好当呀。他现在快十一岁了,早换完了牙,一口整齐雪亮的牙齿映衬白玉般的面庞,个子也长高不少,两条腿又细又长,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他这几年在贵省的省城上小学,爸爸本来想让他住校更方便一点,可他不愿意离开爸爸搬出去住,跟爸爸闹过好一阵子,说要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邹夫人挺喜欢他这张甜甜的小嘴,也喜欢他精灵的外貌,自己的孩子全都长大了,就把过剩的母性全都发挥在他身上,拉他到自己家常住。于是他周末前住在邹家,周末就回爸爸那里,三年来都是这么来回往返,他也慢慢习惯了爸爸经常不在身边。
他其实根本不想去省城上学,就在县里也不影响什么,爸爸说一不二,简直是强行把他押到省城重点小学去的,惹得他躲在被窝里假哭了好几场。但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知道爸爸都是为了他好,爸爸工作那么忙,怕照顾不好耽误他的学习。这就跟上辈子爷爷对他的爱一样,越是严厉才越是真切,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努力地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才可以让爸爸少操心。
爸爸这几年的辛劳他都看在眼里,三年就把一个县提了市,这其间的繁忙紧张不足与外人道,他总不能还为了自己的事情占用爸爸太多时间和精力,只能尽量的懂事再懂事。
只有一件事他很执着,那就是看紧爸爸,不让爸爸给他找后妈,所有的方面他都可以懂事,这一件他无论无何不会让步。好在爸爸似乎也没那个心思,忙得天昏地暗哪还有时间想那些?
每个周末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学着做饭洗衣服,再给爸爸和自己各炖一盅合适的药膳。他是一直遵照谷老的叮嘱,平常吃饭口味都偏向清淡,更远离生冷油腻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