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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凡人”二字的顾虑。
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虽未对神息有所影响,但正因为根深蒂固融在血液里的污浊和不纯粹,他才失去了那么多东西——污浊与不纯粹都是道貌岸然的扶桑神魔口中所言,好似与那些阳寿不足百年的微小生灵扯上关系,神明便不再是神明了。
所以萍水相逢的凡人女子,很快就会在他的眼前变成一堆森森白骨,重入轮回,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或许是花,是草……或许是猪。
这种反复无常、脆弱不堪的生灵,有什么好喜欢的呢?
“爷,您不会真的喜欢上……您难道忘了您……”及时将“禁句”吞咽下去,青青的眼神越来越冷,想她自修炼成人形以来,侍奉殷肆已有数百年,对一贯处在风口浪尖的东商君身世或多或少都了然些许。勾陈帝君殷泽年纪比做兄长的他小了不少都已定下婚事,而殷肆却迟迟不娶亲成婚,她只当是主上是心怀大志无心儿女私情,不想来一遭尘世办事,却鬼使神差相中位脾气古怪的千金小姐。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她好不容易抱上这么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才不想眼睁睁看着殷肆自作孽不可活,犯下这个足以令几辈子都后悔的生活作风问题。
殷肆正想说些什么,正门的铜环被人重重扣响。这个时候谁会来?不,不是这个时辰这里也不该会有人来才是……男子不禁疑虑摆摆手招呼侍从道,“去开门。”
我不去。她仍在气头上,翻了个白眼,立即甩袖子走人。
世上敢对东商君如此不敬的妖物,恐怕唯有佘青青而已:这妖孽性子素来如此直爽蛮横,幼年时历经一场浩劫,奄奄一息被殷肆收养,熟料康复之后却看淡了生死,根本不把救命恩人放在眼里,活得百年我行我素,无人管教,性格也一天比一天槽糕起来。
殷肆压着口气,却无可奈何:扶桑神鬼对他畏惧提防,海泽臣民对他阿谀奉承,诸多或热情或冷淡的目光中,他便是中意佘青青这股目无王法的野性子,这才常常带着她四下走动,相互照应。
然而门自然是要有人开,笃笃笃的叩门声实在是扰人清闲。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蹙着眉拉开紧闭的大门。看清来者何人后,幽幽绽开了笑颜——有些东西就是会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尽管极力掩饰,还是会露出无法弥补的破绽。
姻姒独自一人立在门外,手还作叩门的姿势,周自横的出现令她始料未及,想了想张口就是嘲讽,“呦,劳烦周公子亲自开门呢。”
“这里没多余的下人,事事都得由我这个当家的亲力亲为。”
“什么意思?”
“这府邸,除了我,青青,小游和……一个老家伙以外,没旁的人。”男子低头叹了口气,故作惋惜状,“鬼宅嘛,多多包涵,难得你有心来拜访。”
“可、可你不是皇亲国戚么?”这话说到半截连她自己都没了底气,对于这种口中所言难辨真假的家伙,自己或许真的是太当真了,“拜访谈不上,只是……只是我被扣下的货都拿回来了,想……想来和你说一声,就在城中打听了下,寻到这里来了……”
她猜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有点脸红,她不善于掩饰这种问题。
“是啊,是被冷落的……皇亲国戚嘛。”轻笑出声,周自横欠欠身子让出条路,悠然道,“不想站在这里吹冷风的话,香香姑娘不若进来说话。”
她点点头,也懒得与他客气,跟着他走近院落,却不由被满园萧瑟惊得倒吸了口冷气——这宅子当真是被废弃了许久,院中池水干涸,假山残缺不全,全然不像一个有身份的人会居住的地方,再看周自横一身华贵,神色悠哉,与这处氛围更是格格不入。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身上,一定有故事。
然而主人一脸不肯多言的表情,姻姒也就不再勉强,只是捏紧袖笼中的东西,不发一言进了正厅,眼前景象却又一次叫她青筋直跳:挂画牌匾上挂着蛛网,少许的几张凳子上才没有灰尘,周自横似乎是想给她泡茶,好不容易翻找出一个缺了口角的茶杯,他思量片刻,干脆扔到了身后——反正也没有水,泡什么茶?
“你这里……条件也太艰苦了。”她抽出香帕自个儿擦干净张椅子坐下,扭来扭去总觉得很是不舒服,仿佛连一口呼吸到的,都是污浊与灰尘,踟蹰了很久才出声,还是肯定句。
男子耸了下肩,狭长且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怎么,袖袖姑娘不想参观一下寒舍吗?”
“鬼屋一日游?”
“真失礼,这里只有妖,没有鬼。”他哈哈笑,笑得连双肩都颤抖起来,老半天才恢复原先神色,正经道,“不与你说笑:这里是小游的家,我与青青二人不过是暂住几日而已——你见过小游,应该知道她性子唯唯诺诺,不喜纷争,留恋人世又全无谋生手段,只好寻了这间空宅安身,替我做些事,讨个生计。”
姻姒咂摸着他话,似乎是说得通,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半晌才接口,“我听闻……妖物不同于凡人,不需的吃喝亦能存活很久,那不知周公子所说的‘讨个生计’又是何意?”
他深深望她一眼,“你知道的还真是多。”
生怕被觉察出什么端倪,姻姒只有陪着笑应和,说,多谢称赞。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自横从落满灰尘又未留心擦干净的椅子上起身,黑袍的某个部位印了圈灰尘,姻姒就直直盯着人家屁股看,越看越觉着这男人的身板不错,看了许久才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几乎要忘了自己不过是来道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10将死之人
床榻上的老者只是悬着最后一口气,一阵微风,都有可能吹灭他的生命之火。
他瘦得很可怕:如同干尸,几近是皮包着一层骨头。脸部的轮廓非常明显,暗斑布满面上每一个角落,胸口起伏微弱,尽管身体被小心擦拭过,眼角还是被粘稠的污秽所沾染——作为一个凡人,他实在太老了,就像是再也不会开花的朽木,稍稍一动,似乎就能听见骨骼的脆响。
唤作小游的妖物守在他身边,不发一言。
姻姒立在窗边向屋内张望,这个角度看不清那少女的神情。她只能想象着,这一切是否是周自横的安排,又或者,是某群妖物中应该履行的一种神秘天职。不,都不是。这屋中虽冷清,却似乎洋溢着安逸和祥和的气味,定格的画面倒也并非惹得人讨嫌——除了一具仍有呼吸的干尸。
“那男人将死不死的模样倒是有些骇人,看样子,得有耄耋之年了罢?”
“你好像对妖物的事情特别在意,寻常女儿家听闻这些狐媚鬼怪的事儿,早就吓得远远躲开了,哪有你这般不依不饶追着问的?”男子立在她身后,声音带着丝笑意,“那家伙本是南坪的一方官吏,算起来,眼下约莫也有近一百岁了,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衰老和羸弱……恐怕是因为,他是个没死成的人。”
“这便是小游要讨的生计?”她眯起眼,“……没死成?”
周自横嗯了一声,“我与小游偶然识得在数年前,恰逢手中有帖蓬莱仙药方,她替我在南坪城中做事,我帮她配药,挽得那男人一口气在;在遇见我之前,她一直用自己的真元养着他,小游真身是南坪湖泊中的蜉蝣,弱小不堪,自损之法虽有成效,代价却极大……我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时日已不多,这才肯安心替我效力。”
“蜉蝣之妖。”她喃喃一句,“朝生暮死么?”
“正是如此。所以才说她自损修为为一个早就该死的男人续命很愚蠢。”
“我看,愚蠢的是你吧?奉劝周公子一句:若想活得久一些,还是少与妖魔鬼怪为伍,妖物招阴,折阳寿。”姻姒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分外明白,周自横是个聪明人,或许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特殊,只是口上没有说破而已。
她也就乐得继续在尘世间扮演一个出游的富家小姐。
高挑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言,“这话应该你自己记着。”
*
神明总是骄傲且固执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判断失误——已然察觉到彼此的不同寻常,却往往疏于深究,在弱小的人类面前,神明永远有值得炫耀的事情。英明神武的西参娘娘亦是如此,就算从来一百遍,也决然不会想到天下还有与她秉性如出一辙的神明,东商。
她小时候爱逞能,但凡能够与人一争高下之事她都要力拔头筹。眯着眼睛美美享受称赞固然是一件得意事儿,只是他人言语中不经意就会提及另一个名字,继而所有的称赞都转去了那里,称赞之后是妄加的猜测,猜测之后是心底压抑着的对殷肆的深深恐惧。
所以姻姒一直觉得,即使偶尔错了,问题也不出在自己。
是东商君,是那个男人太过于耀眼,几乎无所不能,偏偏又与世无争。
这份淡然是真是假无从考据,但她听着关于殷肆的传闻,憧憬着比她更强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后来又经过了很多事,慢慢就憎恶起来……应该是憎恶无疑,这么多年,也一直将其划归在了讨厌之人的行列中。
当她打从一开始认为性格恶劣的周自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富家少爷,无论如何再无法改变这想法,即便已经发现他并非想象中那般顽劣。未细究他的话,姻姒只是看他一眼,随即推开房门走向小游。周自横本想一同进去,步子迈出去又收了回来,立在门外选择做一个旁观者。
房间布置朴素却很干净,看样子,到是有经常打扫。
听到了声响,那妖女起身,见得是她不由惊愕,却还是迎了上来,“姐姐……你怎么来了?”
小游的双眼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姻姒喉头一动,故意说得云淡风轻,“唔,我本是来寻你家主子有事,顺道就来看看你。”
“劳烦姐姐惦记。”她欠身行礼。
姻姒目光瞥望向床榻上垂暮老者,扬声道,“不知这位是……”
戳中心中痛楚,小游双肩一颤,声音愈低,“翟郎是我的夫君。”
姻姒愣了一下,其实这个答案本就在她心中。然而听得听得纤弱少女如此笃定一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斟酌了许久才接口,“他……是个凡人,人妖殊途,你们……”
她并非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但眼前所见实在是触目惊心,不自禁就将疑惑和盘托出:也不知那周自横给这翟姓男子所用是什么药方,翟姓男子的一口气仅仅只是吊着,凡人血肉之躯每日仍在耗损,不死不活的样子着实叫人揪心。想来那妖女也定是爱他爱得极深,这才甘愿折损修为、放弃自由去延续一个全然无法继续的梦。
可有什么意义?
“他该死了。”未等小游开口,姻姒就以决定快刀斩乱麻,痛下一剂狠药,“他的阳寿不该这么长,强行借助药剂将魂魄留在人间,定要折损周遭人的阴德——你若真心待你的夫君,就该让他顺应生死之律,也好早些入轮回。”
姻姒说话间目光始终未离朽木般横躺在被褥中的老者,也许是觉察到身边有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苟延残喘的骨头和皮,令她胸口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