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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能向许老太师讨一件沉香木雕呢?”杜嫣目光从魏小五身上转向杭离,补充道,“二十多年退隐居乌嵋山的许老太师,在国时就颇爱木雕之艺,隐居之后搜集了不少沉香木刻。你们不妨去向他讨要一件,便不是珍品,有了许老太师一层颜面,也不会失了身份。”
“杜姑娘的意思是我们向他换一件?”杭离眼睛一亮,随即却黯淡了下来,摆手道,“不可能的。我未出过岭南,却也听说过许老太师是个狷介狂傲的性子,丧子退隐之后更是古怪,再不理会俗事。就是当年太子登门求教都被他着人用扫把打了出来,何况与我们?”
“不是,”杜嫣摇摇头,“讨一件。老寿星这件你们还带着,指不定京城是什么情况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杭离一哂。
“太子是不可能,但是有个人可以。”杜嫣深吸一口气,瞳孔里倒映着江辉,缓声道,“鄢霁,老太师退隐以后唯一的得意门生。”
杜嫣真的挺佩服许老太师的肚量的,鄢家通敌卖国,害的他两个儿子命丧渤水之畔,他却能因为惜才,不计前嫌地收鄢霁为弟子,倾囊相授。
“鄢霁?传说‘雅盖柳玓,才比穆青,芝兰玉树,卓尔不凡’的鄢四少爷?”杭离惊讶地问道。
杜嫣低头一默,鄢大混蛋温润和雅的形象是骗了多少人,这名声都传到岭南了。
接着杜嫣就听见杭离遗憾地叹道:“只可惜未曾一见·······”
“杭离,”杜嫣实在忍不住提醒他,“京城里的人,一张脸上恨不得套八张皮。你要是就这么相信‘传说’,你会被传说的人们给玩儿死的。还有金昱,枢密院副使金大人幺子、十七岁,现任怀化郎将,你看他整日里见谁都称兄道弟没心没肺的,心思藏得比东海还深,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把你给卖了。”
“这······不会吧?”杭离侧头,微微蹙眉。
杜嫣一耸肩,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道:“信不信由你。不说别的,若说鄢霁真的是‘才比穆青’,又从师于许老太师一年有余,怎么会只得了个殿试二十五名、不高不低的成绩?巧的是一年中榜的金昱,二十六名。呵,没瞧出来么,俩人就是冲着二十五名上下这样的成绩去的。明白么?”
杭离盯着江面不说话,杜嫣摇摇头,岭南虽也复杂,却险恶不过京城。
“噗通。”一声轻响,又一颗小石子被杜嫣扔进江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杭离皱着眉,像是在思考。杜嫣又扔了几颗石子,拍着手站起来,道:“你想一想吧,如果觉得可行,咱们明天就走。我替你伪造一封鄢霁的书信,你只管带着去拜访许老太师,他该会卖给你这个面子的。”
夜风带来几分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只觉一阵清凉。
魏小五忽然出声,道:“杜姑娘,只怕是来不及的。”
“为什么?”杜嫣疑惑,十多天的时间,应该是足够的。
杭离抬头,只见杜嫣半个侧脸,月光下像是打上了一层白霜。他道:“因为我们不能进城。二哥为了不让我们按时入京,路上派了不少人拦截我们。涴州城外有他的亲信守着,一旦进城就会被盯上,我们本打算是西折翻山,取道镜州,所以来不及。”
杜嫣皱眉,咬咬嘴片,眼珠一溜,偏头问道:“可知来的是谁?”
“胡安。”
“照面了会立即动手?”
“这倒不会。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太过分。只是住的客栈失个火,出了城遇上些马贼还是有可能的。”
杜嫣把头一点,笑道:“这就好办。交给我吧,保证他们没工夫对付你们。”
翌日,当第一缕晨辉照亮山林,三人叩响了一户樵夫家的院门。
挑着两大担柴禾的樵夫正要进城赶集,杜嫣用她完美纯真的笑容和清澈干净的眼神令年轻老实的夫妻俩相信了他们是出门行商的兄妹遭了骗,并且拜托樵夫大哥帮他们带一些笔墨刻刀回来——必须要最好的宣纸、徽墨、湖笔狼毫,至于端砚就算了。尽管夫妻俩奇怪给家里写封信还这么多讲究,不过也没说什么,或许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吧。
傍晚的时候樵夫大哥带着东西回来了,还打了二斤牛肉招待客人。
杜嫣的嘴很甜,笑眯眯地一口一个阿姐大哥的把夫妻俩哄得只把她当亲妹子看。看得杭离魏小五瞠目结舌。
吃了饭后,魏小五殷勤地帮樵夫大哥劈柴。杜嫣和杭离躲进小屋之中“写家书”。
两个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两盏油灯。照得两人脸上好像镀了层金子。
杜嫣低着头,小小的刻刀利落地切开一根白萝卜——萝卜是找“阿姐”要的,甚至还另“阿姐”误会是他们夫妻俩没让客人吃饱,饿得要去啃萝卜,愧疚不安地直说要开火再煮米炒菜······
杭离一圈一圈研墨,墨块和砚台间摩擦,发出细微的莎莎的声音。
被杭离小心探究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杜嫣一边把萝卜切成四方,一边道:“你看我干什么?”
杭离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咳了一声,解释道:“觉得你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
杜嫣轻笑,手上动作不停,“这有什么,京城里的人都是如此,变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拔刀相向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像杜太子太傅那样的人,死是早晚的事。所以呀,到了京城,不是每一个朝你笑的人、对你好的人都是为你着想的,自己要多加小心。”
杜嫣顿了一下,想了想继续交代道:“京城水深,你在京城根基浅薄,暂且把岭南的位置守好,养精蓄锐。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京城必然翻天。到时候你顺时而动,才能坐收渔利。不然,”杜嫣抬头深深地看他一眼,“便是尸骨无存,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呢?”忽然杭离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自己在那样的泥潭里活下来的,是因为什么,才对二舅舅有这么深的怨恨的。又是经历了什么,才对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甚至轻易地模仿一位世家继承人的笔迹、伪造他的私印······
这要吃多少苦?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二舅带着全家回岭南的时候。那时候,大哥还没死,二哥还没觊觎世子之位,珃儿还是一个胆小爱哭的小鼻涕虫,被乳娘抱着。他和表哥表姐们一起逗她,把她弄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大哥见了抱起她哄着,一边呵斥他欺负小表妹······
“我?”杜嫣一顿,不知道杭离心里复杂的想法,抬头对上他写满了莫名情绪的漆黑深邃的眼睛,似乎触动了一根心弦,快速地低下头去,淡淡地含糊道,“为了活下去,我必须要体现我的价值。”
杭离研墨的手一顿,不再说话,继续研墨。
一时间似乎能听见墨块推开墨水的声音。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杜嫣却不知为何想到了楼。那个昏暗的小石室,她和鄢霁也是这样对坐着,小小的方桌子,小油灯。好相似的环境,只是这里更宽敞、更亮,对面坐着的换了个人。
杜嫣手上的刻刀灵巧地一旋,莹白水嫩的萝卜块儿边沿上多了块小小的梅花瓣,一点点汁水渗了出来,好似雪花落在掌心融化了留下的晶莹的水滴。
水灵灵的萝卜握在手里,一刀一刀地刻下,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声音。杜嫣其实并不会刻印,她只会刻萝卜,也只会用萝卜刻鄢霁的私印。杜嫣想着,这是不是就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鄢大混蛋终于遭了报应了?
还是去年夏天,她和鄢霁就能不能收服御史中丞打过一个赌。她提出一个计划,鄢霁却说太过冒险,不看好。她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他这样磨磨蹭蹭地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行。后来情况有变,鄢霁松口说可以试一试。她却不愿意配合了,阴阳怪气地拿他的话堵他:“你不是说太过冒险吗?失败了我就彻底开罪了御史中丞,楼也护不住我,对不起,珍爱生命远离危险,不干!”
鄢霁开始以为她被他吓到了害怕,说你放心,就算出了差错还有我替你担着,不会有危险。
她哼着不答应。鄢霁这才看出来她是在拿架子犯别扭,利诱加激将。鄢霁说要和她打一个赌,若是她能帮他让御史中丞投靠他,就算她赢,反之算她输。
为了赌约,她明知是鄢霁的小伎俩也跳进去了。她说,打赌也行,赌注就是一个人要教另一个人一样东西。就让鄢霁教她刻印。不会?没关系,您先学着。她承认,她就是记着小时候弹琴弹得手指头都肿了的事情,说什么也要鄢霁拿着刻刀在自己手上划几刀才行。她不记仇?哼!那也得对人对事儿!
于是两个人顺利友好地达成了共识,也顺利友好地把御史中丞拖到了鄢霁的阵营里来。
再后来杜嫣就天天钻研想着怎么追着鄢霁要他实现赌约,结果鄢霁大大方方地找上她了,然后大大方方地认输了。杜嫣一愣,鄢霁很不客气地一哼:“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守信用的人?”
杜嫣当然不会承认,赶紧让他选谁教谁。鄢霁好像很不屑的样子,“这还用说,肯定是我教你呗。说吧,你想学什么?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
杜嫣也白眼一翻,说主子,这都不会我怎么在青楼里混。你教我刻印吧,我想学刻印。
鄢霁闻言露出了个似笑非笑地笑容,语气里似乎有些阴谋的味道,和平时跟她商量怎么算计人时如出一辙,“你确定?”
杜嫣顿时有些犹豫,想改口说再想想,忽然又觉得说不定是鄢霁的疑兵之计,于是点头道:“我确定。”
然后鄢霁就说好,第二天拿来了一堆工具,还有几根白萝卜,说是先让她练练手,熟悉以后再用石头。
她目瞪口呆,说少爷,我指的是你教我,亲自的。鄢霁说我知道,这密室里除了咱俩还有其他人?她说你怎么会呀?鄢霁很奇怪,说我怎么不能会了?
然后杜嫣就后悔了,她没想到,鄢霁从师于许老太师的时候,居然闲暇时跟着老太师学过木雕,然后又发展到了石刻······
杜嫣被鄢霁按在了座上,一只手里被塞了一把刻刀,一只手里被塞了萝卜。鄢霁把他的私印解下来当样品,认真尽责地教杜嫣刻印。开始萝卜还好办,脆,手上使的力度小。在被鄢霁逼着毁了几十根萝卜之后,杜嫣终于刻出了一枚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印章来。然后鄢霁点点头,说可以换石头了。
一颗石头没刻完,杜嫣手上就被自己割了五六个口子,后悔得只想大哭一场。只好向鄢霁求饶,鄢霁很疑惑,很温文尔雅地说我又没逼你,你这是干什么?杜嫣说是,您没逼我,是我自己不想学了。鄢霁更疑惑,说你不是想学的吗?杜嫣举起指头,说,你看我手上被划成什么样了,要是客人问我怎么搞的,我说是因为刻石头弄的;为什么刻石头,因为咱俩打赌;打的什么赌······嗯?
然后鄢霁很严肃地想了一会儿,吊足了她的胃口后说那行,你真不想学就不学吧。
杜嫣觉得她离开的时候,听见了鄢笑面虎得意的心声: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想拿架子?想捉弄我?哼······
后来,秀儿给她绣了一块手帕。一见那手帕,杜嫣差点儿哭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该让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