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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是瞬间功夫,她就遮盖了那一丝惊讶,想来红螺即便侍立在后看见了,也不会露出口风,她慵懒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就对红螺吩咐道:“你到前院去看一看,把黄妈妈找来。”
红螺答应一声,三两步出了门。等到人出去之后,陈澜立时翻开了刚刚瞥见有字条的那本书,抽出字条拢在袖中,随即再次抬头往前头看去。确定外间没人,她才将其在桌案底下展开,却发现上头只有寥寥二三十字。
“艾夫人宋氏,松江宋氏族女,实内阁首辅宋一鸣长女也。”
这样一张言辞寥寥的字条,陈澜却只觉得惊心动魄,捏着坐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一把将其揉成了一团。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又将其在桌面上一点一点摊平,最后才用镇纸压住了。艾夫人的言行举止无不投她所好,可她也不会就因为这个真的对人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这张字条上透露的讯息,实在是和她之前所料相差甚远。而且,那个躲在后头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重隐秘?
“夫人,黄妈妈来了。”
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立时把这些思量都撂在了一旁,当即吩咐人进来。待到黄妈妈随着红螺进屋子,客客气气行了礼,她便吩咐红螺搬来锦墩请其坐了,又让红螺到外头守着,随即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面前的妇人。说是仆妇,可黄妈妈不但是偶园真正的主事,甚至连万泉山庄这边也无人不敢不听调派,威权之大,就连寻常勋贵府邸的管家也是少有的。就好比此时的服色,若是走到外头去,谁不以为是中等殷实人家的主妇?
“先是在偶园,接着又是在万泉山庄盘桓这许久,多亏了黄妈妈居中调派。”见黄妈妈欠身连道不敢,陈澜才微微一笑道,“先头你一直说主人翁在外,这地方我们想住多久就多久,因为一直多事,所以我也没仔细问过。今次请你来,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你那位风雅的主人。能够在瘦西湖边上有两座庄园,这财力地位,可都是非同小可。”
先头樊知府语焉不详,而黄妈妈对于主人的事也素来含含糊糊,因而她实是没想到,在杨家正面临大危机的时候,陈澜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正儿八经地问她这个。面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陪笑道:“我家主人姓水,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尤其喜欢水边的宅子,这偶园和万泉山庄就是这么来的。他常年都带着人在外头做生意,并非常常回来,所以我这个做下人的只是奉命管着两处地方,别的也并不太清楚。”
果然又是这样的搪塞
陈澜面上不露异色,手却轻轻移开了那方镇纸,随即眼睛看着黄妈妈道:“想不到你家主人翁竟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看来是只能缘铿一面了。说起来,刚刚我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张有趣的字条,烦请黄妈妈为我瞧瞧?”
黄妈妈闻言一愣,随即赶紧站起身来应了。待到书桌前,见陈澜将那张字条移了个方向面朝自个,她便快速扫了一眼。但只是这一眼,她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始终满布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她直后悔刚刚就应该说自己并不识字,可已经看都看过了,只得另想他法。好半晌,她才使劲拉了拉衣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夫人,会不会是这买书的时候,就有人夹在里头的?”
“你说呢?”
见陈澜丝毫不退让地直接反问了回来,黄妈妈顿时哑然,末了只能字斟句酌地说:“夫人,想来是不知道谁恶作剧浑说一气……艾夫人是松江宋氏族女,谁都知道,可宋阁老几十年都不曾回过江南了,这女儿之说从何说起?”说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话合适,只得索性垂手站在了那里,心里七上八下。
“宋妈妈可知道,前些天,我那房里写废了丢弃的字纸,曾经在半道上被人悄悄截走了。”
这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黄妈妈更有些招架乏力,这一回连干笑的力气都没了。眼见陈澜的目光越来越犀利,脸上也没了笑容,她竟是本能地觉着膝盖直发软,险些就要脱口而出道出实情,可终究是硬生生忍住了。
“夫人恕罪,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查,仔细严查”
“也罢,你去吧”
陈澜见黄妈妈闻言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恭恭敬敬向自己行了礼,就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人一路倒退着出去,她方才往后一靠,又调整姿势让那荷叶托首托住了头,随即才看着天花板出起了神。果然,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有问题,这是确凿无疑的了。
门外的红螺打了帘子进来,见陈澜还是那么背靠着舒舒服服坐着,就走上前去:“夫人,您对黄妈妈说了些什么?我瞧见她出门之后,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仿佛是给吓着了。她平日里处置内务外务都是何等精干的性子,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不是她狼狈,是有些事情她没想到,若换成有预备,就不是这般光景了。”陈澜这才离开了那荷叶托首,随即语带双关地说,“不吓她一吓,她如何会把话带到该带的人那儿去?”
黄妈妈是否会把话带给该带的人,一时半会没人知道,然而,瑞江商行的江老族长,等来的却不是杨家人的答复,而是一个预料之外的坏消息。这会儿,他死死盯着前来禀报消息的亲生儿子,那圆瞪的眼珠子里头满是怒气。
“你说什么?长房竟然要在宗祠在宗族大会,上上下下已经都同意了?”
“是,爹。”江七老爷在父亲的怒目以视下,也只是竭力缩着脖子,“是南京火速传来的消息,时间就在三天之后,据说是金陵不少名门世家也都派了人去列席……”
“饭桶,一群饭桶”江老族长一气之下想要掀桌子,可终究这不是平日外头吃饭那些小方桌小圆桌,而是厚实到极致的红木大案,因而他用了一把力气,终究颓然坐了下来,随即恶狠狠地说道,“回去,传令下去立时预备好了,赶在那天前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老大那个懦弱没用的男人,他媳妇那样一个好高骛远的女人,两个人合在一块有什么用”
“据说,给大哥大嫂跑腿的不是别人……是四郎……”
砰——
知道掀不了桌子,江老族长只能一巴掌狠狠拍了上去,结果吃那反震力一击,手掌手腕和肩膀全都是生疼。咬牙切齿地挪开了手,他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传话给江氏族人,要是他们敢违了我,就想想将来承受的那后果这样,你,你先带上几个人回去,几个族老执事那里多使点劲,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把他们全都按下来”
江七老爷张大了嘴,随即立时答应了下来,又信心满满地说了些必定不负所托之类的话。然而,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江老族长仍是生出了几许不那么好的预感,但还是咬咬牙压下了。这当口他跑到扬州来,总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就急忙回去,至少他得讨一个说法才行。
想到这里,他立时唤了人来吩咐备车前往万泉山庄。他前脚刚没走多久,得到消息的艾夫人就派了位妈妈过来,得知这番情形,那妈妈立时折返了回去。
“后院失火,这会儿还跑到万泉山庄去,想在前头挣回脸面来?”艾夫人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随即站起身来,“一把年纪了,却仍是竖子不足与谋,咱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儿了。去和他们的人说我要去大明寺礼佛,让底下人备好马车,我们出城去”
“夫人,就不怕他发现不妙狗急跳墙,反手把您卖了……”
“那他也得先洗清自己身上那些事才行卖了我,他别说再当不成族长,连性命都保不住。光是私通海外,给人虚报户籍,就足够他父子斩首,剩余的族人发配军前了,更不用说他这些年干下的其他要命勾当只要江老头还有一丁点脑子,就不至于这么蠢”
和上两次见江老族长相比,陈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位尽管还是那番镇定自若滔滔不绝的样子,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闪避着自己,但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知道金陵的江氏本家正在经历着一场风暴,短短三日之内,此人必定是要赶回去的,她自然只是一味打叠精神和他打太极,足足虚耗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对面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了。
“海宁县主,莫非你就真不在乎杨大人的死活?你不在乎,莫非太夫人也不在乎?”
“江老族长请慎言,我先是杨家的主妇,其次才是海宁县主。”陈澜哪会被他这疾言厉色压倒,冷冷地撂下一句话,随即长身而起,“至于老太太,你先头把老太太气成那个模样,若非我苦苦相劝,你以为你还能进得了这万泉山庄?”
“你……”
江老族长哪料到陈澜竟是突然翻脸,愣了老半天,脸上终于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他也一下子离座而起,怒极反笑道:“好,好,夫人既是这样说,那老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县主好生珍重,老朽告辞”
“且慢”
眼见面前这老者一拱手转身就走,陈澜哂然冷笑,等到他快到门边上的时候,这才迸出了两个字,随即慢悠悠地说:“你想提条件就提条件,想威胁便威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以为我杨家上下就那么好欺负?既然来了,就劳烦江老族长为我答疑解惑,我倒是想讨教讨教,你先头说能够找着我家相公,这把握从何而来,莫非你家里的人比朝廷的官府更加手面通天,比朝廷的锦衣卫暗哨更加神通广大?”
这一次,原本背对着陈澜一动不动的江老族长终于扭过头来,面上的表情却不复起初的盛怒,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说不出的扭曲。他正要辩解些什么,却不防身后门帘一掀,竟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窜将进来,将他挟持在了中间。当两边手臂都被人紧紧抓牢不得动弹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一趟来错了,话头立时放软了下来。
“夫人,老朽刚刚只是一时失语。只是族中尚有急事,耽误不得,还望夫人大人有大量……”
见陈澜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却并不说话,江老族长不由得更加不安。想起南京传来的坏消息,再联想此时陈澜的突然翻脸不认人,他突然想起,在他来南京之前就知道,无论江四郎还是江大太太,全都是和陈澜颇有些接触。刹那间,他只觉得那些关节豁然通畅,一时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夫人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澜看着面前完全没有之前那盛气的江老族长,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只是想请教一件事。听说江家这些年的海贸生意做得异常红火,在官场上也是手面通天,连帮办户籍的事情也都揽下了,不知道老族长能否教教我,这黄册造假的勾当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一左一右抓紧了江老族长手臂的小丁和小武一下子感觉到手中一重,侧眼看去,就只见他们抓着的那个老人摇摇欲坠,好一会儿才站稳了身子。刚刚的话他们俩也都听到了,这会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就齐齐低下了头。
“这话……夫人这话从何说起?”江老族长万没想到这最大的隐秘竟然会落在陈澜的耳中,使劲按下了翻江倒海似的心情,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夫人万不要听人胡言乱语。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老朽怎敢去做……”
“老族长连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