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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半个时辰前。
北风猛灌之下,冬天的马厩显得特别拥挤,数十头马团团围簇,嘶鸣踢踏,好不烦躁。
这时间,是连马夫都不乐意呆在马厩里的,密不透风的烘臭,还冷得很。
可今日,马房里不但站着马夫阿力,小郡主的奶妈阿杏、贴身丫鬟春梅、秋菱、冬香,都挤在了臭烘烘的马厩里,四周还立着好些个惶惑不安的家丁。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赤鹰可是骑不得的唷。」
阿杏三十余岁,身材臃肿矮胖,正用那肥腴的胳膊搂住一个十岁大的女娃儿,任凭她怎么掐、踹,都不敢松手。
「你放开!我就要骑马!骑赤鹰!」女娃裹着一件雪白的貂裘披肩,满头翡翠珠钗,一张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十分漂亮,可是她满脸怒气,紧紧咬着嘴唇,最后竟然一张口,就朝奶妈的胳膊狠狠咬去!
「啊哟妈呀!」奶妈急忙放开,幸好衣裳穿得厚,不然都给咬出血来。
「活该!」女孩得意地笑道,接着一扬下巴,高傲地环视其他佣人,下人们赶紧低头,谁也不敢得罪她。
柯王妃执掌家务,分外严苛,下人犯一点小错,都要被打得皮开肉绽,更何况是激怒王妃最宝贝的小郡主呢?
而郡主自小跟在王妃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脾气比王妃还要乖戾,谁也不能违逆她半点意思。
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星星,别人也得想着法子,给她弄到手。
──更别说是要骑马了。
但是「摘星」是奴才们去,骑马,而且骑的还是赤鹰,可是郡主自个儿上阵,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儿的奶妈、丫鬟、马夫的小命,可就都完蛋了!
春梅她们已经吓哭了,六神无主,小郡主本来是没什么恼的,可见大家都拦着她,惊慌失措的样,脸就拉得老长!
「我是郡主,我要骑什么马,就骑什么马!贱奴,快去把马牵来!」小郡主尖利地喝道。
阿力的脸色都青了,赤鹰的脾气烈得很,就连柯王爷也没少挨它的踢踹。入冬前,赤鹰还生了一匹小红马,母马是千里名驹,这小马的身价自然也不俗,柯王爷很是欢喜,打算等小马长大了,进贡给朝廷。
于是,赤鹰就很少被牵出来,一直在马房哺育后代,少了与人亲近,它的脾气也就更加暴躁了,可以说是生人勿近!
小郡主贸然上马,等于是找死,从那么高的马背上被掀下来,脑袋一着地,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不牵赤鹰出来,我就要砍你们的脑袋!」看着下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动作,小郡主气得直跺脚。
「骑!给骑!」奶妈也顾不得胳膊疼了,好言哄劝,阿力见事情不妙,只得自认倒霉地走向最里侧的马房,去给赤鹰套上缰绳。
赤鹰果然不配合,哼哧哼哧地直吐怨气,叫来了好几个人,才给它安上马鞍,系好缰绳,阿力却又停住了。
这赤鹰是他牵给小郡主的,要真出事了,可是首当其冲,要被砍头,得找个人来替他牵马,找谁好呢?
阿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圈,每个人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不愿与他对上眼。
「小卿,你过来!」阿力还是找到了替身,一个专门清扫马房的小童,年纪比郡主还小,约摸七岁。
在大夥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郡主时,小卿则忙着整理干草垛,把那些散落的草料全部扎好,以防被风吹走。
「阿力哥。」小卿听话地站起来,抖落了满裤腿的杂草。虽然是隆冬,可他穿得非常单薄,一件灰色薄絮旧夹袄,腰间扎着一条粗布腰带,脚下是一双结着冰渣的草鞋。
柯王爷酷爱养马,马夫、马童自然少不了,像小卿这样的马童,王府里还有好几个,装备行头也都是一样,简朴到有些寒碜。
「你牵着赤鹰,让郡主上马。」阿力自顾把缰绳塞给他,小卿用冻得通红的小指头,牢牢握住缰绳。
「是。」比起马夫,马房里最受累的是马童,地位低贱,年龄幼小,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有他们的份。
这个叫卫卿的,还特别好使唤,从来不抱怨,常常连其他马童的活都做了,而且他还很心疼马,赤鹰生小红马那晚,他就熬夜陪了一宿。
赤鹰对他也好,这么多人当中,它只让卫卿亲近小红马,所以让他牵着赤鹰,也算是万无一失。
说来也奇怪,前一刻还烦躁不安的赤鹰,一到了小男孩手里,就立刻服帖起来,乖顺得跟猫儿似的。
卫卿的个头还不到赤鹰的胸脯,瘦弱得很,然而,这么雄健的高头大马却由一个「小不点」拉着,带到了郡主的面前。
※ ※ ※
「赤鹰不是很乖么?就知道你们在骗我!」小郡主瞪了一眼下人后,心情明显转好,一手抓起马鞭,打算上马。
「郡主,您小心着点。」奶妈、丫鬟纷纷上前搀扶,郡主倒也不怕弄脏她的丁香色闪缎罗纱裙,用力一扯马鞍,就跨坐了上去。
赤鹰鼻孔吐气,动了动马蹄,但因为有卫卿牵着,没闹脾气。
「你放手!」郡主拉住缰绳一端,对卫卿下令道。
「您要出去?」卫卿抬起头,露出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尽管瘦骨伶仃,但是眉目清秀,长得还算不错。
「废话!我不出去遛弯,上马做什么?快把缰绳给我!」小郡主不耐烦了,伸出丰腴白嫩的手,翡翠玉镯叮当直响。
「不行。」卫卿罕见地违抗道,「赤鹰离不开小红马,您要骑出去,它会发脾气,会摔着您的。」
「贱奴!放肆!你敢教训我?!」小郡主见这么个小杂役都敢冒犯自己,立刻两眼冒出火星,猛夺过缰,狠狠抽了一鞭!
这一鞭不但抽到了卫卿的脸颊,还扎到了马眼,只听见赤鹰尖厉嘶鸣一声,提起前蹄站立,小郡主一下就挂倒在马臀上,两只脚却被马镫缠住,来个头朝下,脚朝上,不由得尖声大叫救命!
赤鹰为了甩掉马背上的郡主,奋力颠上颠下,蹶踢后蹄,力量强大无比,马厩里的空地本就不大,下人们只管尖叫四下闪躲,哪里敢凑上前去送死?
一道横陈的木栅栏哢嚓一声,被赤鹰的后蹄踹断,更多的马匹受惊,争先恐后涌出,形成十分骇人的场面。
「郡主!快救郡主呀!」奶妈嘶声力竭地喊着,可是很快淹没在轰乱的马蹄声中,她看到马群直面袭来,吓得赶紧躲到柱子边上。
还有人闪避不及,被踩得吐了血,只有一个小人儿,在如雨点般落下的密集马蹄间,翻来滚去,却毫发无伤。
他拉住了带头狂奔的赤鹰,两只胳膊死死抱住马脖子,一个倒挂金钩,轻巧地翻身上马!
「吁!停下!」卫卿死命拉紧缰绳,赤鹰两只竹尖似的耳朵一激灵,猛然收住四蹄,急急停住。
此时,马镫却啪地断开,小郡主摔落下来,虽然摔得不重,但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嘴的泥巴,满头珠翠都歪斜了,先是一愣,随即便哇哇大哭起来。
尽管娇纵跋扈,到底还是个女孩儿,她吓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赤鹰停住以后,其它的马儿也不再乱跑,不过马厩里就像被战车横扫,到处是折断的木柱、栅栏、马厩的顶棚也塌陷了,外人见到这幅惨景,大呼小叫地去禀告了,「郡主坠马,快来人呀!」
等到柯王爷和王妃心急火燎地赶到时,奶妈正搂着郡主,好像抱着婴儿似的,一边拍抚她的脊背,一边嘟囔着,「没事儿,郡主,不疼了……」
「烁兰!我的儿啊!」王妃一见宝贝女儿面无人色,抽泣不止,也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王爷震怒道,「这么多人,都看不住郡主?你们想死吗?!」
「王爷饶命!」仆人们齐唰唰跪了一地,奶妈当先求饶。
「母后……呜呜……您可来了!」烁兰看到母亲,更委屈了,哭着告状道,「他欺负我。」
「谁?谁敢欺负你?」赵雪莲一听,眉毛都竖起来了,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
「就是他!我说要骑马,他不让,还害我摔下来!」小郡主明知道是自己惹怒了赤鹰,却把过错推到卫卿身上。
卫卿的脸颊正在流血,因为被郡主的缰绳抽到,他忍着疼痛,舍命救下郡主,并安抚了赤鹰,实乃大功臣一个。
柯王妃顺着郡主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站在马栏边上的小童,快步过去,抬起手,左右开弓,「啪!啪!」重重地甩了两个耳光!
卫卿哪里捱得住这般打,一下就摔倒了,小脸上浮起五道鲜红的手印,嘴角还流出血来。
「来人!给我打!这歹毒的东西!往死里打!」王妃盛怒之下,哪里还管得了尊贵的身份,就像泼妇一样,指向卫卿,吼道,「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两个强壮的家丁听命上前,老鹰抓小鸡般扣住卫卿的手腕,拿麻绳捆紧,一人把绳索扔过横梁,用力一拉,卫卿就被吊在了半空。
另一人则取过挂在墙上的,又粗又长的皮鞭,这原本是调教野马用的,质地坚硬,扣地声犹如炸雷。
只听得飒飒风响,一道黑影毫不留情地抽向那可怜兮兮的小人儿,夹袄瞬间被撕裂,破絮翻飞,血腥味很快充斥在料峭的寒风里,让人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起初还有人庆幸,打死一个马童,总比让所有人陪葬的好,可是看着那犹如风中残叶,被鞭挞得血肉模糊,却还一声不吭的小童,竟动了恻隐之心。
大人都挨不了几鞭子,何况一个瘦弱的孩子,指不定已经昏死过去了……但是感慨归感慨,王妃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出声阻止。
因为杀鸡儆猴,王妃为了教训这班居然敢让郡主受惊的下人,今日是铁了心要打死马童了。
「等等。」柯王爷突然开口道,「先别打了。」
家丁气喘吁吁地停下手,刚好抽了六鞭子,手腕都在发麻。
「停什么停?继续打!」王妃却说道,这时,她已经回到郡主身边,细心地替她擦脸。
「真打死他,传出去也不好听。」柯王爷见女儿其实并无大碍,火气便消了,还劝道,「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罚他三日不得吃食也就够了。」
「你太心慈手软,府里才会没了规矩,以下犯上!」王妃怒气冲冲地说。
「是,夫人莫要生气,我方才说了,还是要罚他的,死罪就免了。」王爷再次哄劝道,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下人。
王妃一看,奴才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已经起到了威吓作用,况且,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确实会落人口实,对王府声望不利。
眼下,正要为明年的皇家围猎奔波,这时候,要是传出不好的消息,引来百姓非议,皇上说不定会改变注意,不来朱雀河谷设围,打死马童是小,误了秋猕和立太子之事才大。
王妃不愧是护国将军的掌上明珠,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权衡利弊,得出结论。
「那好,既然王爷您这么说……」王妃摆出大发慈悲的模样,「就罚他断粮三日,不得外出。」
「嗯,自当这样。」王爷点点头,又对奶妈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扶郡主回去,梳洗干净。」
「是,王爷。」奶妈赶忙搀扶起依然软弱无力的郡主。
「把栅栏都修好,看看这,乱糟糟的像什么话!」王爷又教训道。
于是,下人们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