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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呆就是十年,千金小姐磨成了草头村妇,芊芊弱女变成了三个儿子的妈,朱湘湘仍是快快活活地跟着杨恩过日子,每年大年初二到朱府前叩头,问老父安,却断不肯与杨恩和离,潭州城里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当初看好戏的好笑慢慢也变成了对朱大小姐的佩服。
老太爷一看女儿已是铁了心,外孙儿都生了三个,叹口气把杨恩在驿站里的差役给复了,捎了个信给女儿,大孙儿改姓朱,继承朱家的香火,一家人都从岳州乡下回潭州罢!
原本是大团圆结局,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朱湘湘第四胎难产,转眼间香消玉殒,朱炎武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越发迁怒于杨恩,从此绝不许杨恩上门,若不是有三个外孙在,只怕要闹得水火不容。
杨恩一别潭州十年,在潭州却已是声名鹊起,回到驿站后,当初朱大小姐裙下不贰之臣,潭州世家李家的家主、新附军的统领李存仁头一个找上门,名为结交,实为示威,没想到几番交道打下来,两人竟是惺惺相惜,李存仁惊奇却又并不意外的发现,杨恩虽是村户出生,却谈吐得体,风度翩翩,天文地理,诗画琴棋无所不精,一身武艺虽不见得超绝,却自有精妙之处。这些也罢了,最让李存仁爱惜的是杨恩洒脱不羁的性情,便是杨恩留连青楼,游戏花间时,也唯有李存仁笑道:“不过是寄情尔。”
既有了李存仁的青睐,杨恩在潭州本地豪绅中的地位便确立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明眼人都知道,朱炎武本身无兄弟姐妹,只有杨恩这个女婿,再是看杨恩不顺眼,毕竟还有三个外孙儿。若不是有朱家作靠山,杨恩、杨雄再是能干,哪里又能和潭州本地的世家豪绅联成一气,挤开当权的蒙古人,独吞潭州驿站的肥水?
这些个道理,杨幺是到了朱府一个月后,方才模模糊糊地弄明白……
“那小子根本就是好色如命!哪一点算得上是洒脱?!你说是不是,小幺!”须发雪白,面色酡红,手持红玉盏,逍遥如酒仙的朱炎武猛地吞下一口酒,一脸愤恨不屑在叫嚣着:“湘湘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天天去逛凤翔楼,还和那个娼妓勾搭上了!哪里有一点情深意重的样子!?”
杨幺嘴里含糊不清,“呜呜”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紫檀木书桌下的五彩波斯地毯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捞起从发髻上垂到眼前的碎碧流苏,甩回到耳侧,没想到又被袖边暗金纹上钉的蓝银珠挂到了头发,扯得生疼。
杨幺叹了口气,忍住扯断头发的冲动,耐着性子单手将银珠从头发上解开,看了看书桌斜对面高几上的沙漏,一个时辰快到了,翻了个白眼,慢慢从书桌下爬了出来。
朱炎武此时尤瞪着杨幺,嘴里嘀嘀咕咕地:“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小幺?”
“是,是,是,老爷子,”杨幺叹了口气,把他手中的酒杯,桌上的酒壹取走,放到一边,“他呢,自然不是洒脱之人,否则哪里又会一天到晚想着替儿女安排亲事,婆妈的好似个女人?”
朱炎武哼了一声,明显不满意这个问答,转眼看到杨幺正在整理揉皱了的衣边,突地一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足有三十尺宽,十五张门的书柜尽头,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幺,你看,外公给你准备了什么。”手上也不知怎么一动,一扇书柜门“咯吱”连响,翻转过来,露出一面亮晶晶的玻璃穿衣镜!
杨幺大吃一惊,顿时喜笑颜开,飞奔过去,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衣服头发,嘴里说道:“老爷子,你本事越发大了,你怎么在云姨奶奶的眼皮子低下弄出来的?”
朱炎武面上一红。雪眉耸了耸,佯怒道:“小丫头不认好心,外公怕你和上回一样露了馅,巴巴在书房里给你安了这个,你倒好,拿着来编排你外公?”嘴上这般说着,手上却从另一个书柜里翻出一套红漆描金梳妆盒,在盒顶的美人头上轻轻一按,“哗”的一声,上下相递的四层内盒慢慢展开,露出里面各式精美梳具。
朱火武斜着眼,拧着眉,随手拿一,递给正在用手指梳理在地上滚散了的发髻的杨幺,自家在一边指手划脚道:“流云髻哪里是这样梳的,应该如此这般……”
杨幺不由“卟哧”一笑,一边细细理着头发,一边促侠道:“老爷子,这闺房之乐,乐何如哉?我真是佩服凤姨奶奶,您这双手如今除了喝酒,便只会梳头了罢?”
朱炎武面皮再厚,也是两眼一瞪,要摆出长辈的架子出来,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把轻柔的女声,说道:“老爷子,四妞儿,今日的族谱课教完了么?该上琴课了。”
杨幺与朱炎武顿时手忙脚乱,杨幺忙着收拾妆盒,朱炎武忙着转动玻璃镜,三下两除二打理完毕,杨幺对着朱炎武丢出一个眼色,朱炎武眼睛一扫杨幺全身上下,迅速点头,便咳嗽一声:“差不多了,她马上就去。小云,你进来罢。”
就在云姨娘开口应答的时候,杨幺和朱炎武同时看到忘在桌边的酒杯和酒壶,朱炎武急得两眼冒火,说时迟,那时快,杨幺一抖腕上垂绕的流素带,缠住酒具,使个巧力,甩向书柜边的朱炎武,朱炎武大袖一挥,将之卷入书柜中,在门打开前的一瞬间,移前一步,挡在书柜面前。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此时,云姨娘走进门来,似笑非笑看了朱炎武一眼,请了个安,向杨幺道:“四妞儿,今天大少爷不是要来接你去李府上么?赶紧着和云姨把那首曲子再练上三十遍,也就不会误你的事了。”
杨幺面色僵硬,朱炎武一副掩面救不得的表情,转开头,抚着垂到胸口的雪白长须道:“小幺,你且去罢。”
杨幺方要扯开一丝微笑,立时对上云姨娘责难的眼神,脸上的神经反神性地泛出端庄矜持的浅笑,有些绵软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脑中闪过云娘重复了无数次的教训:“膝低三分,右手叠于左手之上,右袖高于左袖三分,中指及掌中线一寸三分处,脖颈低三分,双目视线仍是低三分,声柔而不媚,音脆而不沥,方是晚辈日常向长辈请安的家礼,四妞儿,此时应唤——
“外祖,孙儿告退。”
云娘眼中闪过满意的表情,款款向门外走去,杨幺缓缓跟在其后,只见她头上碎碧流苏纹丝不动,腰间团日玉环一寸不移,七彩宝裙拖地无声,镶珠丝履步步生莲,手中飞云扇浅浅遮面,腕间流素带隐隐随风,前面四名仆妇开路,身边两名俏婢佯扶,好一位扶风弱柳,人皆道世家千金。
“云儿,你……你且让小幺到听涛馆去练琴罢。”朱炎武踌躇半晌,终于赶到门口,远远喊了一嗓子,四周的仆妇、婢女纷纷掩嘴而笑,便是云娘也不由得极不端庄地偷瞟了杨幺一眼,啐道:“好一个外祖父!”虽是如此说着,脚步也不由向南边移去。
这番动静一下来,除了杨幺仍是面具一般全然不变的表情,其它人不知怎的都隐隐松了口气,连脚下的步子都松快了些。
第二十一章 所谓贵女
众女向南院走了不多时,激水拍石的巨响远远传来,再走得三十步,折入一道回廊,过了一堵绘有满山艳红杜鹃横画的影墙,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一座落差足有十米,乱玉飞泻的天然瀑布蓦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水丝掺在空气中,浸入心脾。
随着瀑水归入平缓的乱石山溪,一条随地势忽宽忽窄,忽急忽缓的清洌水带盘延在奇石怪松之间潺潺流动,在水带边,一处高有二十余米,布满青苔绿滕的倾斜石壁阴影下,摆放着一几、一椅、一琴。此处便是听涛馆。
杨幺走到琴几前,微一伸手,立时有仆妇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取下她腕间的素带。杨幺伸指拨了一下丝弦,抬头笑道:“姨奶奶,叫卫大娘她们都散了罢,没的白白受罪,我也不忍心。”
云娘咳嗽一声,向领头的仆妇打了一个眼色,道:“卫大娘,叫外面的小子们准备着,雄哥儿或是要来用晚饭,仔细接着了。”
@奇@众人一齐应了,缓缓退下,杨幺看着她们去远了,不免又转向云娘道:“姨娘,你也去逛逛罢,那边水色极清,百看不厌,是个绝好的去处。”
@书@云娘看着杨幺半晌,废然叹道:“四妞儿,云娘也实在是不明白,书、画、棋一个月便入了门,便是女红如今都能拿出来撑个门面,唯有乐器,琵琶、长萧且不说了,根本上不了手,这琴已算最是拿手,怎么就是全然不对,天天练习三个时辰也是无用呢?”
杨幺小心地苦笑,免得露出牙齿,道:“人各有命,我可能就是不擅此道,多练也是无用。”
云娘怅然道:“我也知道小凤为了这事,暗地里偷偷请了官坊里的琴师入府,怕我难受,也不叫我知道,谁知也全然无用。”说罢走到几边,轻轻抚了抚古琴:“云姨一心想把衣钵传给四妞儿你,也不枉当年与你母亲琴友一场,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杨幺见她提起母亲,眼中似有泪光,忙笑道:“云娘不知道,那高山流水的名曲我虽是奏不出来,但俚曲小调却还过得去,不信你听。”说罢,指出左右中指,一根一根拨着琴弦,拼拼湊湊地居然把前世里的《义勇军进行曲》弹了出来。
杨幺一曲弹完,已是出了一头热汗,忍着举袖一抹的冲动,慢慢从袖中取出绣帕,一点一点粘去汗液,方看向云娘。
只见云娘微蹙娥眉,喃喃道:“此曲怕也不是俚俗小曲,曲中志气高昴,却又惨烈无比,虽是震人心弦,却也失了古琴平缓舒阔之声。”顿了一顿,有些费解道:“听起来,倒似与新进的一些胡乐同源。”
杨幺听得此曲被云娘批评,也只能哭笑不得,对云娘的专业水准更是佩服,此时云娘又道:“四妞儿,此曲与琴意不和,不可再练,如今之计,不求你有所成就,只将这《流水》一曲反复练习,领会琴意就是了。”
杨幺无法,感于云姨盛情,只得断断续续,变变扭扭地反复将古曲《流水》足足弹了三十遍,音准差之千里自不待言,有鬼哭狼嚎,闻者披靡之势,所幸朱府上下受了足足六个月的荼毒,有了这听涛馆的水声,也可以让耳朵根清净一下。
杨幺如今脸皮厚了,慢慢也觉得这《流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待得云娘走后,又细细弹了起来,自赏自玩,半路中,听到一声哀叫:“我说妹子,你就行行好,让哥哥我留口气罢!”
杨幺没好气地停了手,杨雄方敢从影墙外走入,远远地叫道:“妹妹,说你是个音痴吧,凤娘又夸你是跳胡旋蹈的好料子,说你不是吧,这乐器被你摆弄得,唉,实在是鬼神都要回避了。”
杨幺哼了一声,随他乱嚼,取了几边上的纨扇,轻轻抚着风。
杨雄走了过来,打量着杨幺啧啧道:“除了这个,有谁敢说咱妹子不是潭州城里头号的千金小姐,那就是瞎了眼。”围着杨幺绕了三圈,道:“李大哥和星二哥偷偷问我,你这副端庄仪态是哪位嬷嬷教养出来的,端的厉害,你前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