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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殻А㈧'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到八旗会馆。
※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