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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转过头来,我就失望了,那绝不是智空和尚,虽然事隔多年,但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智空和尚的话,我一定可以认得出来的。然而,那僧人不是。
那僧人望著我,微笑著,态度很和蔼:“有甚么指教?”我忙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僧人笑道:“我是和尚,你要找的人,也是和尚?”
认错人的事很平常,但是认错一个和尚,这事情多少有点奇特,是以那僧人才会那样问我的。本来,我已想走了,可是我听出那和尚的口音,正是淮扬一带的口音,我心中略动了一动,也用乡音道:“是的,我在找一位大师,他以前是在金山寺出家的。”
那僧人高兴起来:“金山寺,我也是在金山寺出家的,你要找那一位?”
我道:“上智,下空,智空大师。”
那僧人喜得双手合十:“原来是智空师兄。”
接著,他又用奇异的眼光望著我:“智空师兄并没有方外的亲人,你是……”
我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算是他的朋友,我是很久以前认识他的,那时,他还在金山寺。”
那僧人道:“是啊,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智空师兄有一天,离开了寺,一直就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我忙道:“你也不知道?”
那僧人摇了摇头:“一直不知道。”
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想,他和智空和尚,全是僧人,由他来打听智空和尚的下落,一定更方便一些,这本来已是没有希望的事,但姑且托他一托,也不会有甚么损失的。是以我取出了一张名片来:“师父,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再见智空和尚一面,有一点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如果你有了他的消息,请通知我。”
那僧人接过了我的名片,无可无不可地道:“好的,我通知你。”
我和他又谈了一些金山寺的风光,我发现僧人虽然说四大皆空,但是对于自小出家的地方,还是十分怀恋,我相信智空和尚也不会例外,但是当年他却毅然离开了金山寺,由此可知,那一定是事情十分之严重,逼得他不能不离开了!
我和那僧人分了手,回到家中,又过了几天,我根本不对这件事寄任何希望了,那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中,白素忽然走了进来,神色古怪。
我只向她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我还未曾开口询问,她就道:“我知道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但是却不知道你有和尚朋友。”
一听得“和尚”两字,我和心中陡地一动,直跳了起来:“甚么意思”
大约是我的神态,紧张得有点滑稽,是以她笑了起来:“别紧张,我只不过告诉你,有一个和尚来找你,现在在客厅。”
我忙道:“我正在等著和尚来找我,记得我向你提起过那块神奇的雨花台石?我想,这个和尚来了!一定会有点眉目了。”
我曾好几次向妻提及智空和尚那块雨花台石,是以她也有极深的印象,我一说,她就明白了,但是她的神情,却多少有点疑惑,她道:“那只怕要失望了,来的那个和尚,年纪很轻,决不会超过三十岁。”
我“哦”地一声:“不管他是谁,我先去和他见见面再说。”
我一面说著,一面已向外走了出去,到了客厅中,我看到一个和尚,背负双手站著,正在欣赏壁上所挂的一幅宋人所作的罗汉图,从他的背影看来,他身形很高,我咳嗽了一声,那和尚转过身来。
果然,他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他的神情,叫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极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他看到了我:“施主?”
我道:“不错,阁下是……”
那和尚道:“我法名幻了,听说,你正在找寻我的师父……”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智空师父!”
我忙道:“是的,我找智空师父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他那一年,突然离开了金山寺,我就一直在找他,你请坐,很欢迎你来。”
幻了坐了下来,他的声音很低沉:“是的,我听师父讲起过那件事,同时,我也久闻你的大名。”
我呆了一呆,连客气话也顾不得说了,我急忙道:“你知道这件事?那么,你一定也知道那块雨花台石了,是不是?”
幻了点了点头。
我的气息,不由自主,有点急促,我忙又道:“那么,你见过这块石头?”
幻了又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在,我不知有多少话想说,但是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幻了也不说话,我们两人都不开口,沉默了好久,幻了才道:“智空师父很想再见见你,你高兴和他会面么?”
我忙道:“当然高兴,他在哪里?”
幻了道:“他在一间小寺院中作主持,那寺院实在太小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道:“请带我去。”
幻了站了起来,我和他一起出了门口,上了车,在我驾驶著车子前往幻了所说的那个寺院的时候,我有点好奇地问道:“请原谅我的唐突,你……我好像……”
幻了转过头来望著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
幻了却像是知道我想问他甚么一样,他笑了笑,道:“你可是想问我,为甚么我会当和尚,是不是?我看来不像和尚么?”
我忙道:“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看来你受过高深的教育。”
幻了很谦虚地笑著:“可以说是,我有著三个博士的学位。”
我没有再出声,一个有著三个博士学位的人,出家当了和尚,那一定是有著一段很伤心的事的了,我自然不能再向下问去了。
可是幻了却又笑了起来:“请不要误会我曾经杀过人,或者失过恋,我之所以跟著智空师父,皈依佛法,完全是为了……”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那时候,我为了想听他为甚么要皈依佛法,转过头去望著他,一时之间,竟忘了我自己是在驾车,我实在太忘形了,以致车子“砰”地一声,撞在电灯柱上!
幸而这一撞不大重,我们两人,齐齐震动了一下,我连忙后退车子,幻了笑道:“你在驾车,我还是别和你多说话的好。”
我将车子继续驶向前:“不,你得告诉我,不然,我胡思乱想,更不能集中精神驾车了!”
幻了的态度很镇定、悠闲,好像不论甚么事,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的那种镇定、闲散的态度,和我的那种心急、忙乱,恰好相反。
他点了点头:“说来也很简单,我皈依佛法,完全是为了那块石头。”
我陡地一震,车子又连跳了好几下,我失声道:“就是那块雨花台石?”
幻了点著头:“是。”
我在那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不错那块雨花台石,可以说是奇怪到了极点的东西,叫人一看之下,终生难忘,事实上,这些年,我不断地在想著那块雨花台石的古怪之处。
但是,这块雨花台石,究竟有甚么力量,可以使一个有著三个博士学位的年轻人,当了和尚呢?
我自然回答不出来,而这个答案,除非是幻了自己讲出来,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猜得到!
我将车子,驶到了路边,停了下来,虽然我急于和智空和尚见面,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先得将这件事弄清楚了再说。
幻了看到我停下车,他道:“好的,我详细地和你说一说。”
我忙道:“真对不起,这块石头,令我思索了多年,没有任何答案,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心。”
幻了淡然笑著:“不要紧,我也一直想找人和我共同解释这块石头之谜,可是一直找不到人,我想你是最合适了!”
我也老实不客气:“你真算是找对了人!”
幻了和尚抬头望著车顶:“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式人,虽然他送我到外国去留学,去学新最的科学,但是他却是一个老式人,他笃信佛学,和智空师父很谈得来,所以我是从小认识智空师父的,那时,在宁波,智空师父在育王寺。”
我点了点头,智空师父在离开了镇江金山寺之后,原来曾在育王寺住了些时间,育王寺僧人三千,我又不是存心去寻找,当然不知道他的踪迹了。
幻了又道:“后来,我出国留学,在我学成归来之后,又见到了智空师父,我所以见到那块石头,本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父亲叫我去请智空师父,我到了他住的地方,看到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看一块石头,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我忍不住插言道:“原来这些年来,他一直保存著那块雨花台石。”
幻了和尚并不理会我的插言,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他正将石头放在阳光之下,我走近去,他也不知道,而我也立即看到了石头之中,有甚么东西在动!”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望著我:“你也看到过那块石头,自然明白当时我心中的惊讶。”
我立时点了点头,只有曾看到过那块石头的人,才知道一个人看到了那块石头之后,心中的感受如何。
我道:“当时智空师父如何?”
幻了道:“智空师父立时收起了那块石头,但是我却一定要他拿出来给我仔细看一看,智空师父考虑了很久,才将石头交到了我的手中,那时,我完全被这块石头中发生的事迷惑住了。当天,我将石头还给了智空师父,请他去和我父亲长谈,但是我实在无法忘记那块石头,以后,我几乎每一天,都和智空师父在一起,我提出有关那块石头的种种问题,并且提议智空师父,将这块石头剥开来,交给第一流的科学研究机关去研究。”
我忙道:“他答应了?”
幻了摇著头:“没有,他没有答应,他只是告诉我,这样的石头,本来一共有两块。”
我呆了一呆,这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事。事实上,当年我和徐月净,在一起偷了那块石头之后,智空师父追了来,将那块雨花台石追了回去,他根本未曾说过任何有关那块石头的话。
我失声道:“有两块?还有一块呢?”
幻了略呆了一呆,他像是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他最后决定了对我说,他道:“另一块同样的石头,造成了一次大惨剧!”
我更是惊讶莫名了,我忙道:“大惨剧,那是甚么意思,快告诉我!”
幻了却不肯再说下去:“这件事,还是等智空师父告诉你吧!”
我急道:“他不会对我说的,当年,我在金山寺中,偷了他那块石头,他就甚么也未曾对我说!”
幻了笑了笑:“现在不同了,他一定会对你说,而且,由他来对你说,要好得多,因为他是身历其境的人,而我只不过是转述,说起来,一定没有他说得那样逼真、动听!”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好吧,幻了既然不肯说有关那另一块同样的雨花台石所造成的“惨剧”,那么,至少我还可以知道他何以为了那块雨花台石而当了和尚。
幻了继续道:“智空师父虽然不同意我的办法,但是他却同意,由我和他两人,研究这块石头,我是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而且,对科学有著一份难以形容的狂热,有这种狂热的人,愈是对自己不明白的事,便愈是想弄明白!”
我头点道:“是的,我虽然未曾受过科学的训练,但也有著同样的狂热。”
幻了微笑著:“在一年之后,我仍然不能对这块雨花台石,作出任何结论,那时,我父亲死了,而我又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我望著他,没有任何的牵挂,这并不造成一个人出家做和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