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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地址已更改为“109信箱06分箱”。个人自救训练进行过三次。储藏室的私人物品已配上铝牌编号,它们可能成为遗物。停止休假禁止家属来队取消星期天……所有这些,都令人慨然面临一种逼近。
谷默和兵们常去小卖部。这个小卖部,骑在营区边界线上,就是说:前门在营区内,后门在营区外,光顾小卖部不需向值班员请假。谷默知道,这个妙处完全可以倒过来品味:一旦需要请假,小卖部的收益是不是被连队规章制度管死了么。
营里的教导员同志家庭生活困难,团首长们为了照顾他安心服役,特批准他家属开办这个小卖部,称“驻军服务社”,一则为兵们服务,再则家属也有了正当收入。在此之前,兵们都管那女人叫教导员老婆,有了小卖部,兵们一致改口称教导员夫人。夫人一点没原本该有的架子,所进的货色也极配兵们的胃口和钱包,允许赊帐——再通知上士从兵们津贴费里扣下来。此外,她还负责向教导员汇报近况,比方说谁一家伙买了几十元钱罐头,教导员便通知连里查查此人的现金来源,如无问题也该给他“提个醒,注意艰苦朴素啦”。比方说谁买了烈酒去,脸色阴沉沉的,教导员便通知连里注意此人的思想动态,把事故消灭在摇篮里。夫人守着一个柜台就是守着一个观察哨,替丈夫收罗好些情报。轮战的预告号令下达后,教员员夫人又住院打胎去了。老兵们理解:这很自然,要打仗了嘛,教员员跟用了激素似的,再好的避孕措施也不顶用。
如今是教员员小姨子守柜台,兵决不叫“夫人”了,叫她“如夫人”。
如夫人坐在木凳上埋头读一部小说,听到外头脚步声,赶忙拿过毛线活织起来,恰巧盖信膝头上的小说。瞄准手跳过去,透彻地笑:“织什么哪?”如夫人说:“你看呗,姐夫的毛袜。”瞄准手拿过织了半截的筒子,把手揣进去,“卖给我吧,给五十块钱。我们就要去牺牲了。”“屁!死了活该。哎,你们到了前线,有什么战利品记着给我带点回来。”“没问题,我们到了前线除了惦记敌人,剩下的都惦记你。”
谷默斜眼看着,感觉受到冷淡,响亮地叫出:“买东西。”
如夫人笑看他:“自己拿呗。”
瞄准手闻声便欲入柜台,如夫人一把揪住:“没叫你!”腿上那本书哗地掉地下,书页自然张开,像一对张开的翅膀似的,停留在某一页不动。瞄准手弯腰拾起书,如夫人伸手来接,瞄准手一松手,书又掉地下,书面陆续张开,又停在刚才那一页不动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瞄准手喜道:“我晓得,我晓得,你就喜欢看那一段儿,书都合不上啦。”如夫人拿回书,脸皮闪电似的红一下:“该死你!批判着看嘛……”瞄准手连连道:“用劲批判吧,我早批判过了。刚才那办法是教导员整我的,这书是他从我这没收去的,现在成了你们家庭读物了。显然你们比我会批判。”
谷默叫着:“结帐。”他趁他们热闹时,已从货架上取下一堆东西,堆在柜台上。如夫人一颗颗地拨算盘珠子,身段婀娜地扭出维纳斯石膏像的味道来,只是那一对膀子嫌粗,手背也有一朵一朵的肉窝儿。谷默道:“二十七块四!”瞄准手便朝如夫人肉掌上拍一下:“别算啦,班长的数字反应力,几乎赶上我了。”如夫人顺着收下钱:“再来呀。”谷默终于朝她笑笑:“收入不错吧?”如夫人加倍地笑了:“当然哪,仓库都空了。不过,你们一开拨,这店也该关门了。”
谷默叫两个兵把东西塞进军装下面,自己先出门,左右看看,一甩手,兵们陆续出来了。他们朝菜地方向走,菜地就是兵们的后花园。如夫人倚着门框朝他们背影叫了一声,他们一齐转回身,紧张地判断她在叫哪一个,都不吱声也不动。如夫人只好朝瞄准手指一下:“哎呀你。”
瞄准手啪地一个立正,全身直成通条模样,烫人地朝她走去,两人进了门。谷默道:“我们走,不等。”兵们愤怒地跟随班长离去。他们在菜地找了块宽敞地域,顶着附近粪肥发酵的酸臭气,拿出东西大嚼进来。瞄准手摸来了,兵们都不睬他。他掀开军装下摆,从裤带里抽出那本小说:“看,又回来啦。”
谷默说:“是她给你插在那部位的吗?”
“差不多吧,”瞄准手热烈地笑。书本在他手掌上竟然又翻开了,他急忙捏紧它,捺一捺,仿佛书里夹了只青蛙。“她说我们要走了,归还给我。我请她签名留念……”
谷默接过,果然有字,他心里暗念:韩如玉,倏忽有点迷离。三炮手赶紧接过书,张着大嘴认字,好半天后赞叹:“写的跟小图案似的。”接着挨个传阅。挨个啧嘴弄舌。
瞄准手说:“我准备带到前线去,坑道里什么书都没有。别看如玉不怎样,对我们来讲,就是大明星啦,要知足。如玉她……”
“乖乖,一口一个如玉起来。”
谷默做了个动作,待兵们望向他后才说:“我讨厌内心阴暗,讨厌床头挂个女人挂历,要就要个真的,要不就都不要。”
兵们以沉默表示理解,独自揉着不可告人的内心,下身某处一个个硬在那里,但是牙口仍嚼着食物。瞄准手道:“我唯一遗憾的,就是这辈子还没碰过女人。活得不过瘾,死也不过瘾。”
“你刚才碰过她手。”四炮手纠正道,中气很旺。
“咱们这里到底谁有过那事?说实话,暴露出来让大家开开眼嘛。大头你不是一贯挺牛气的么?”
四炮手叹道:“我和我对象只亲过嘴,没来得及那个。家里没地方。”
“亲、亲的怎、怎样哇?说细点。”
“嘿嘿,湿乎乎的,响声也太大,不如人家电影上,瞧着都晕。真他妈会过。”
“你总算亲过,我们呐?假如给我一个机会……愿足,死而无憾!”
谷默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牙齿无声但有力地咬着肉干,他在噬着一个辛辣的念头。同时漫出熟悉的快意。
瞄准手低声说:“小车。”
兵们从豆架子缝中望去,有辆吉普车开进连里炮场,下来两个人,团长和一个参谋。团长不进连部,只站定在原地,掏出个东西看一下,像是秒表。
“快,有名堂。”谷默急切让大家收拾,眼睛始终不移动。待兵们把食物归拢好,纷纷往军装里面塞时,他夺过来,一把一把地丢进粪池。兵决心痛地看着咖喱牛肉、酒瓶、花生沉入粪水。
谷默率领兵们从侧后潜回连队,这时哨音大作,一长一短,是召集班长排长报到。
苏子昂直到双脚踏入炮场,才彻底把那位动人的女记者忘掉。他在雄性世界里浸泡太久——几乎半年没和任何女性说过话,那位女记者使他高度亢奋了一番。他知道她被自己迷醉了,但他不准她写自己。他借她品尝到激情,就像借着贝壳怀念大海,其实他心里装着两个人,妻子和叶子,他那样抖擞羽毛其实正为着她俩。女记者恋恋不舍地告辞,因为苏子昂不准她写他——更加倾慕苏子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美好地品尝了一回。然而苏子昂却如同沐浴之后,目中精光四射,渴望新的投入了。女记者一走,他就直奔榴炮营炮场。途中,他在车内自己赞叹着自己:全团已经高度兴奋,因此我就该成为最冷却的一个。情绪这玩意儿,确实就是战斗力,用情如用兵,用的透不如用的妙,过半分不如缺半分……直到脚底踩到炮场的沙砾。
连长正在向班排长交待任务,苏子昂距他们远远地站着。但是,一股震慑之威已经飘过去了。微风撩动兵们的衣襟。
连长说:“……哨音之后,动炮不动车,进入山下训练场,构筑简易工事,一小时内完成射击准备。此外,团长让我们拿出一个班,完成半永固式火炮射击掩体。你们谁对这个项目有把握?”
几个班长互相对视,然后陆续请战。谷默抱膝不语,面色十分矜持。他本想第一个开口,不料被别人抢了先,他反而不愿开口了,等待连长点自己名。他估计,就素质而论,非他们班不可。这点很明显。
连长扫视谷默几眼,被激怒了。“二班,”他说,“二班准备。”
二班长紧张地就声是。谷默在内心诅咒连长,不再注意倾听下达任务了。他望向本班宿舍门,兵们都呆在屋里,他开始觉得有些愧对他们。后来他想:管他呢,我谁也不为,我只为自己干。这么一想,他身心又撩动着力量。
苏子昂已经等得不耐烦。暗中思忖,喋喋不休的连长不是好连长,此人平日就没和有和士兵们沟通起来,否则,关键时刻怎会有这么多话说?他站在炮场中央纹丝不动,用阴冷的目光谴责正在开会的一群人。实际上怪可怜他们。
警报器响,哨音大作。宿舍门框一下子被撑圆了,挤出大堆士兵。他们身上,左右上下缠满枪械、子弹、背包、挎包、图版、器材、水壶……双手按着它们,朝炮库奔跑。他们把紧张夸大了,带点表演性质。苏子昂两眼凝缩,追踪他们每个动作,看得好苦:不是说轻装进入吗?怎还有这许多装备?再略一分析,确信他们身上佩挂的东西一样也少不得,这已经是“轻装”的结果了。一个兵干脆是被各种破烂包毒害进入战场——这往往是贫穷国家军人的特征。身上每样东西都将占用士兵一份体力,还占去一份心思,搞得这个兵老在忙着照顾自个。苏子昂注意看有无人返回宿舍拿第二趟,没有,他稍许满意,兵们同各自装备还是沟通的,谁也没拉下东西。
122榴弹炮拉平炮身,并拢双架,进入闭锁状态。兵们用肩顶、用手推、用炮绳拽,如同一群工蚁搬运蚁王,沉重的火炮在他们肉体簇中朝远处行进。它们共同发出低微声响,分不出是火炮呻吟还是肉体呻吟。苏子昂有意不让动用牵引车,因为在战场复杂地形中牵引车进不去。还有,他要看看炮手和火炮和协调程度,人与兵器能否像弹头和弹壳那样镶成一个整体?
通往山下的土路相当粗糙,近似战时的抢修通路。平日人来人往不觉得什么,此时搁上一门沉得的火炮,路就痛苦地扭曲、开裂了。它硬度不够,炮轮如犁头锲入它腹中,土沫直陷到轮胎处。三炮手和四炮手几乎把肩头塞在轮下,拚命顶扛——腰背鼓成个山包。炮绳拽得直如琴弦,竟透出一层油光。它原本是直径三公分粗的棕麻绳索,由于牵引它的力量太大,它开始铮铮作响。火炮前方的通路,被后面推挤得差不多要从地上跳开。班长们疯狂地咆哮口令,脸庞乍黑乍紫,气血交聚,胸脯成了一保共鸣箱。他们依靠口令,试图把兵们的体力、火炮的重量、通信的坡度、山峰的固执,统统集中到一个点上来,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闪失。这时候,嘶哑而开裂的嗓音反而具有愈发动人的魅力,每一声,都像浪头砸到岩石上碎掉了。苏子昂眼热鼻酸,几乎不忍心倾听这悲怆的、原始的、受伤的嘶鸣。
但是他仍在观赏!他认为这场景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这场景宛如一个伤口在山野里开放。
他发现:每个兵作为个人无比辉煌。光辉停留在他脸庞、他吱吱响的牙齿间、他隆起的肌腱里、他那暴突的瞳仁上。但是,他们拥挤成一群时,光辉立减,变得呆拙而可笑,压抑着并且抵抗着,左冲右突,茫然夺取生路。好像火把与火把靠近,都变作一堆灰烬。他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