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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呆拙而可笑,压抑着并且抵抗着,左冲右突,茫然夺取生路。好像火把与火把靠近,都变作一堆灰烬。他觉得他在极远处牵扯这粗笨的一群。
兵们力竭精疲,自身已顶不住自身的重量,喘气喷飞了两尺外的土沫,血肉之躯伸张到了极限,崩溃已在呼吸之间。这时,火炮被感动得苏醒过来了,先蠕动几下,然后拔地而起,它痛痛快快地碾碎它们,自己毫反应,兵们追随它欢呼着。下坡了。
苏子昂握着一根二尺长的竹竿,组织全体炮班长观看五连二班构筑工事。他不否认有些班长可能比二班更出色,但他相信他们会干不会看,尤其不会捕捉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他不讲过程,讲的全是稍纵即逝的美感:
“听,各炮手到位时的脚步声,全响在一个点上。
“大家注意他们握镐的手法,还有与炮尾保持的角度……
“看四炮手清除浮土,他的土是一团团飞出来的,刚好落到工事外侧,一点不分散。”苏子昂用竹先进一挡,让一柄镐头停在半空,“为什么这柄镐头不粘一点泥土?因为它扎入地下时力度角度都够了。越会用镐,镐越轻;越不会用,镐越重。”他又挡住另一把镐让人看,那柄镐上的粘土几乎比镐头还得。他从俺体顶拾取一个土块让大传看:这个土块有一个亮晶晶的侧面,仿佛被剑劈下来的,绰约地照出人影。它正是镐的杰作。
苏子昂即使在称赞兵们某个动作时,脸上也无一丝笑容,声调十分冷硬、蛮横。不久之后,这样的工事上空将弹片如蝗,他们能够在弹片空隙里生存下来吗?战场上最得要的东西——直感和运气,他们练不出。
谷默站在人群后面,前面人的后背遮住他的视线。他不愿挤到前排去看现场,听就够了,伴以自己的想象。他仍然认为:他和他的兵们比二班干得更好。他总被迫窝在刀鞘里。
45
第九章
45.不尽取,不尽予
苏子昂在返回团部的路上,看见团属有线通讯网路都换成新线了,燕子和麻雀们惊异着不敢朝上头落足。苏子昂想起这两天电话里的声音特别响亮,对方鼻息声都能听见,很有精神气儿,很有信念。这一是因为吃的好,二是因为换了线。而这两条,又都是由于要打仗。
参谋长相当老道,他把上级配发的器材,巧妙地拨出一小点来更新营区装备,大部分带到前线去打仗。这“一小点儿”,就足以使团里某些装备水平跃进十年。打完仗后,部队仍然要返回旧巢住着,干嘛不乘机建设一下?周兴春政委在常委会上说,他当兵的时候连里还用着美国线,朝鲜战争时期的。人家美军架线车把轻型被复线往战场一架,无论这一仗是打胜还是打败,都不再拆收线路,部队运行时再架设新线。后来这批线全叫我们带回国,用了十几年。“四铜三钢双股胶皮线哪(注:军用被复线内有四根铜丝,三根钢丝,外复胶皮。),一拐子线几百元,”周兴春在会上沉重地叹着,“不打仗哪有东西?”苏子昂立刻接口道:“不搞防事故检查,哪有维修资金?不搞运动大会,谁给下发体育器材?不搞大演习,装备到哪补充去?不打仗,军队地位如何提高?……我当过团长,我不傻,”苏子昂笑,“所以中国人爱搞运动,当兵的渴望战争。”周兴春道:“那么这个事不必议喽?”苏子昂道:“不议!议了麻烦。”
常委们并没对此事做决定,而参谋长照干不误。效率居然比一致决定的事还高。
苏子昂走进办公楼,参谋又递给他一个皮包,言明是常委用的包。内有秒表、指挥尺、五用指北针、带微光的夜间作业笔、防水手电筒、铝合金计算器……俱是炮兵珍爱的小装备,精致玲珑,有很高的适用性和收藏价值。苏子昂当兵二十多年还没这么奢侈过呐,心想这太过分了吧,又狠不下心来下令统统收缴回去。他走进周兴春办公室,看见他桌上也靠墙立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包,脱口道:“妈的,老兄你和政治处主任又不指挥打仗,也要这套装备干嘛?让给下头人吧。”
周兴春放下笔,朝后一仰,委屈地说:“你当团长的就不阵亡了么?阵亡后谁顶替你?其二,不参与作战又怎么搞政治工作?我当过指挥干部,进过炮兵学院,懂炮!”
“说得妙。”苏子昂切齿注视,倏忽怪笑着,“你早把这段话想好了,包括表情。等我进来就说。”
“对付你,比对付敌人困难。你满意吧?”
“真是的,你无意中说出个很深刻的道理。和敌人的关系简单明确,和左邻右舍、上级下属的关系就复杂多了。这方面,老兄比我强。到达战区后,一平方公里都不知有多少个师团单位。唉,我预先向你道声辛苦。”
“能这么说,证明你也认识到复杂啦。嘿嘿,我早开始摸情况了。我团大概接防B军炮旅的防区,或者编入预备炮群,跑不出这两个单位。这两家里,我都有学院同学,我非让他们把一切战场经验都给我吐出来。我们少付点代价。”
“我也有两个同学,不过人家已经提拔上去了吧。”苏子昂凝思着,“一提拔,有些话可能就不像没提之前说的那么干脆了。”
“哦,轮战前提的还是战后提的?”
“战前提的。”
“那么战后还得提,瞧这福气。”周兴春断然道。
苏子昂看出周兴春又在思考自己前程了,便说:“你忙,我回我屋去。”
自从苏子昂进门后,周兴春的左手一直无意地盖在面前办公纸上,始终不移动。听到苏子昂说要走,连忙把手掌揭开,恢宏地在空中摇了摇,说:“没什么可瞒你的,想看就看看吧。”
“不看不看。你决不会有情人之类的事。”
“说到哪去了!”周兴春不悦,“对我还不了解?”
苏子昂走近观看,纸页上有一列姓名,都是各级干部,有排长、副连长、职务最高的是副参谋长。开头,他还不明白专把他们写在这儿有何用意,待脑子内迅速把这些人过一遍后,陡然心惊。这些干部里,两个因违反军纪受过处分;一个因男女关系问题被降职;一个在现有职务上干了八年没提;还有三个,团里曾研究过他们的转业要求;……都是成问题的干部。
“看出意思来了吧?”
“当然。你在草拟……险情。你不放心他们。”
“十三个!堆总一看,我也吓一跳:这么多!后来想,我团二百来个干部,这才占百分之几?谁谁说的,假使把一座城市排出的垃圾堆成山,也十分壮观。”周兴春安慰地拍拍苏子昂胳膊,“还有一两个我还没写呐。我本打算想得到透些,之后再和你通气,我俩有个数。此外再不跟任何人泄露,包括上级。你认为我这做法怎样哇?”
“还有两人是谁?你得把人头告诉我,我才能判断这做法怎样嘛。”
“狡猾。一个,是榴炮的谷默。他不是干部,所以我没往名单上放。我只管干部,战士应留给干部去抓。我知道你蛮喜欢这个班长,我也说不出他的明显问题。凭直感,他有极端情绪。指导员说他近几天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人心里念头最多。”
“有道理。下一个是谁?”
周兴春不语,眼观鼻,脚尖轻轻磕地,示意楼下办公室。苏子昂也垂手不语。
“你到底对我这做法怎么看?”
“稍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呐。你这个事,是不是师里刘政委交给你,或者暗示你做的?”
“跟他没关系,没任何人指使我。我觉得我可以做,应该做,所以我就做了。说到刘政委嘛,唔,我说也许不合适。我估计他也会有个名单,不过他不会写在纸面上。喂,你还没含蓄够吗?我等待你暴露真实想法,要坦率。”
苏子昂略一踌躇,断然道:“这种做法,乍一听很可怕,但你应该做!战争的胜利,常常属于考虑最多的人。”
周兴春频频点头,笑了。
苏子昂又道:“但是,战斗的胜利,又往往属于完全不考虑的人,战斗往往是一个战士的临场发挥。我建议你,要搞就深入地搞一下,把它当做一个课题来研究。战后写个论文,回顾自己哪些料中了,哪些失误了,为什么?很有价值。政委应该是军人的精神研究专家。我提醒你,我们平时讨厌的人,上了战场可能成英雄。而平时有些扎实可靠的家伙,倒成了怕死鬼。”
“论文嘛,……你比我想得远,写了肯定轰动。要不我这样:假如这名单上的大部分成了英雄,我就好好写一个;假如他们不怎么样,让我料中了,我就不写。”
“唉,这太像你了。你一句话就把自己总结到家了。其实,无论结果如何,意义都不变的!”
周兴春仍摇头:“我俩求同存异吧,战后再说。哎,等下真该喝一杯。我没料到你会赞同我的做法,我原估计你会误解我用心呐。”
“我太了解老兄的做法啦。”苏子昂微笑,“我也上过人家的名单,恐怕现在我还在某些人大脑里的名单上。我把这理解为:我苏子昂颇受重视,我喜欢苏子昂被人重视。我敢打赌,老兄在列名单上时,脑子里闪过苏子昂三个字,但不肯朝下写。”
周兴春变色:“你看你,又犯毛病了!就像你自个说的,怎么说来着?”他问苏子昂。苏子昂忙告诉他:“对丑恶的东西有很好的体味。”周兴春接过去:“对!体味来体味去,把自己也变丑恶了。所以,这种体味本身就很危险。老弟,我对你一直是坦率到家的。”
“不坦率也不行啊,我能看出来。”
“你今天干嘛这么刻薄?!”周兴春真的动怒。
“没什么……你这个名单,勾起我很复杂的感受。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在忙啊。所忙的又都是不得不忙的。有一点我敬佩你,老兄待我确实够坦率,使我几乎没有后顾之忧,我会全心全意投入作战,会对得起你的信任。”
周兴春松口气:“你坐下来坐下来。老站在那儿,我老觉得跟赶火车的人说话。”苏子昂依言坐下,仍把刚发的指挥包抱在怀里。周兴春伸手抓过指挥包,放到墙边靠着,“让我舒服点看你行不行?抱着它跟抱个盾牌似的。哦,我刚才讲到哪块啦?讲过喝一杯没有?”
“讲过。但是没讲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今晚就有人请咱俩,‘味中味’酒店,一桌海鲜。我正在考虑答应不答应。”
“哈哈,真有这种事!老兄每说一句话连标点符号都是计划好的,简直无一字无来历。谁做东道?”
周兴春斟酌着,谈了个情况:
有个老兵,六年前退伍回家,饲养馒鱼苗,出口港台日本,发了大财,现在最少是百万大户。报上都登过几次,被宣传是退伍军人的榜样。此人前天来县城联系业务,八五八书房顺道拐进团里看看老战友,一进营门就看出要打仗了。他立刻拍电报回去,辞掉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坚决要求二次入伍,参加作战。并且调来十万元钱,贡献给团里做作战经费。他要求回到原先的炮班当炮手,负伤或是战死,绝无怨言。他这辈子就想真正地打一次仗……
周兴春说:“就是送我一套西装的那位,叫陈元凯。在部队时表现不错,又憨又土,万没想到退伍后会成为企业家,万万没想到成了企业家后还想回头当兵打仗。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我完全相信这种事!”
“估计吃完饭,他会把我俩请进豪华套间,拿出请战书什么的,搞不好还是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