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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战争-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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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地笑了,反问道:“你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指什么?能谈得具体一点吗?……”
“当然可以,就说冯子材抗法取得谅山大捷之后,清政府与法国签订了巴黎停战协定和《中法天津条约》吧,许多史书上都斥责清政府腐败无能,是历史上少有的‘战胜求和’的外交失败,《中法天津条约》则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我并不想替满清政府抱屈,也绝不否认满清政府的腐败无能,这是现实。可是,这种简单的结论虽然没有风险,却没有历史价值和思辨色彩,没有写出满清政府为什么‘战胜求和’来!是的,国家弱了,就要被人家欺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总有个利弊权衡。……”
说到这里,孙洪林沉思了一下,有点愤慨;
“辱骂弱者指责失败者是最保险的,可是,对人对事要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来分析才会公正,谁敢说列宁与德、奥集团签订的‘布列斯特和约’是丧权辱国呢?根据条约,苏俄不但丧失西部大片领土和外高加索的部分领土,而且还交付了大量的赔款。如果我来写这个条约,我就要写出那时的全局来,写出那时的背景来。……”
“是啊,是啊!”我表示赞成他的观点,我说,“关键是能不能彻底取胜,如果不能彻底取胜,就不如乘初胜而收场,这时的谈判是有条件的,可以讨价还价,可以取得对方的让步,如果打败了再求和,那只能是城下之盟了,无条件投降,割地再加上赔款。……”
“在这方面列宁的解释是完全正确的,当你病在床上,强盗持枪抢劫,你不交出钱包,就连性命也搭上,如果交出钱包,等你养好了身体,不但把钱包夺回来还可杀死强盗。不知进退不懂屈伸,那是愚蠢,不是勇敢。……”
“左派幼稚病嘛。……这些话在国内是不能谈的,现在只是关起门来说。”
显然,我的这种推心置腹使孙洪林甚为感动。倾诉衷肠这是一种人生的精神需求,尽管有“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还是有人甘冒惹祸之险而仗义执言。人人都珍惜自己久久思索的成果,渴望得到友人的承认或是换取更深入的交流。像我们这种没有利害冲突的朋友关系,最容易畅所欲言。
“不综合就不能分析,这就需要了解当时的历史全局。”孙洪林回到藤条沙发上,扳倒第一个指头,“一,首先看谅山大捷消灭了多少敌人有生力量,有的史料说近千,其实法军伤亡还不到三百人。当时法军败退的主因是统帅尼格里受了重伤。……战争,并不是一次胜负就决定结局的,如果法军再继续增兵,冯子材还能打胜吗?历史上不是有百战百胜一败而失天下,百战百败一胜而得天下的先例吗?再看条约:清政府下令越北战场的中国军队分期撤回国内;法军则解除对台湾和北海的封锁。这算不算是一种让步呢?……可以研究。”
“问题是不能只盯着中法战场!……还要看看有没有后顾之忧,”
“完全正确。”孙洪林兴奋得拍了一下茶几,“中法停战协定是1885年4月签订的,在此之前(1884年12月4日)朝鲜发生了‘甲申政变’,日本利用政变插手朝鲜事务,1885年3月,日本派全权大使与清政府谈判‘甲申政变’后的朝鲜地位问题。这是明目张胆的趁火打劫,为了腾出手来对付日本,不能不在4月4日匆匆与法国签订停战协定。……不然,你就会腹背受敌,遭受日、法两强的南北夹击。……”
“这是清政府的一种痛苦的选择!”
“或者叫弱者的选择!”孙洪林同意说,“或者叫别无选择!就像富了必然放债,穷了必然借债一样,弱了就要挨打。……”
“如果按某些史料批评的那样,当时清政府根本不要跟法国、日本谈判,坚决与他们死拚到底,结果会怎么样?”我说。
“你这是向小学生提的问题,鸦片战争打过没有?甲午海战打过没有?……哪一次不是战败而后割地赔款?当今世界,仍然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如果当时,清政府不签停战协定,把兵力财力投入越南抗法战场,日本从朝鲜进入东北,沙俄也趁机扑来,英国也不甘落后,再来一次北京失守,圆明园已无物可焚,故宫却可以燃烧,那时,会不会被史家指责为不知进退,不懂得乘胜谈判见好快收呢?……当然,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研究。……”
“历史就像一盘走过的棋,胜负已经不可更改。”我慎审地说,“如果复盘分析每一步的得失,那就会气象万千,肯定会争论不休,甚至会推磨。对于中法战争的结局,应该怎样认识,按利弊互见的法则那就很可能众说纷经,因为我曾经参加过编写军史的讨论,大家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因为未发生的事情,存在着多种可能性,可变因素太多了。那时,我们在研究一次战役中,是不是应该对敌人的后方兵站作一次偷袭,有人说偷袭成功,对战役必然产生有利影响,但有人却认为偷袭不成功就会给战役带来很大不利。到底成功还是不成功,那就看当时双方的智勇状态,谁也无法预计到当时有多少偶然和意外,一次应该成功的伏击,很可能由于一个战士走火招致失败。……”
“当然,当然,”孙洪林因我对他的论点略存异议而变得振奋起来,“凡事总有上中下三策,但也看客观的条件,曹操和袁绍对起阵来处处得心应手,和诸葛亮对起阵来就败走华容小道,所以很多兵家因为把握不了客观变化,往往陷入迷信,用占卜来决狐疑。……”
“这就是矛和盾的关系,矛利则盾不坚,盾坚则矛不利。是吧?……”
“历史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所以,我希望你把这段历史写活,而不是写死。因为许多真理和谬误都是相对的,还要分阶段看,所以历史不断地重写。你说秦灭六国是好还是坏?你说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是好还是坏?暴力和掠夺是资本主义得以成长的摇篮。可是,如果美洲还是印第安人的天下,还有没有现代文明?除非人类再回到原始状态。可是,原始状态就是合理的幸福的吗?原始人的生活会不会更悲惨、斗争更惨酷呢?人类应该向何处去?过去我们走苏联十月革命的路,今天,我们却要打倒苏联修正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日本侵略中国,当然是坏事,可是,不妨想一想,如果没有八年抗战,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是工农红军在西北再来一次长征呢还是早就实现了社会主义呢?还是新军阀依然连年混战不休呢?……”孙洪林忽然停住了,欢快地笑笑,“我们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是滑边了?滑进老子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圈套里去了?”
“是的。”我也欢快地笑笑,很久没有这样的畅所欲言了,“这不但滑进祸福相生的怪圈,而且也陷入了人性是善是恶的争论中了,是善推动历史还是恶推动历史?谁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就像你说的,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是通过暴力的恶来实现的,那么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进步就成了善,这是不是恶的行为结出了善的果实?这个善的果实——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又在作恶?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又在四处掠夺,给世界制造苦难?就像眼前美帝在越南一样?”
“所以,我希望你能写出这种历史的复杂性来,就像刚才说的历史这盘棋,仅仅是复盘是没有意思的,不能只记载黑白双方的胜负经过,要像围棋挂盘讲解它的每一步棋的得失一样,讲清楚它为什么这样走?是怎样思考的?是高招还是失误?刚才我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就是这个意思,败棋中有高招,胜棋中有失招,连古人都知道恨而知其善,爱而知其恶,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然,那历史记载还有什么看头?”
“这一点,我也深深地思考过,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得,也很赞同,无非是把历史事件中的哲理挖出来,把‘所以然’找出来,这也就是说找出历史之魂魄来,有魂,历史就是活的;无魂,就是一堆废墟。……在国内时,我和许多作家讨论过这些问题,尤其是英雄要不要写缺点的问题,阶级性和人性的问题,我们批判过苏联文学中的《一个人的遭遇》和《第四十一个》,这里特别强调了作家的立场和人生观问题,在国内,这些话是不能讲的,你在境外三年,没有直接的感受。我是观潮派,逍遥派,看得就比较清楚。在出国前,各省市和军区传达了林副主席的重要指示,叫《八·九讲话》,他说:‘现在乱有四种情况:一,好人斗坏人;二,坏人斗好人,这是我们可以间接利用的力量;三,坏人斗了好人,像北京、海军、空军、总参、总后就是这样,好人挨整,吃了苦头,尝到甜头;四,好人斗好人,这当然不好,有损失,但这是内部问题,容易解决。……如果坏人整好人,就不要怕,顶多就是邱会作、李作鹏、王宏坤、张秀川、吴法宪那样,要顶住,要沉住气。要看到形势对我们有利,这是个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健在,只要有毛主席的崇高威信和解放军的这两个条件,就不怕,坏人一定会受到批判,受到惩罚。就是踢翻了天,也能够拧过来。’你仔细想想这段话,国内军内会乱到什么程度!……”我不自然地笑笑,“你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乱到这样的程度?好像没有主席的崇高威望和解放军的力量就无法控制局势似的,而我们在对坏人斗好人还没有办法的时候,却要去打倒世界上的帝修反。……我们在这里却大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回国后能置身事外吗?”孙洪林忧心忡仲地说。“我们将要被划在谁的线上呢?”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军内除了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以外,孙洪林所依赖的将帅们还有谁呢?但我不能不宽慰他几句。我说:
“你们在国外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没有卷入军内各派斗争,这自然是一种幸运。归国后,等形势明朗化了再表态,干脆,请个长假写你的回忆录去!……”
孙洪林唯唯,显得忧心忡忡,我并不了解他的全部经历,我只知道抗战时期他在山东清河区八路军三支队某连当排长,解放战争时期在华东军政大学学习过一段时间,而后在渤海纵队十一师某营任教导员,后任副团长,团长,而后在南京华东军政大学(1951年1月15日改为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后随第三总队队长梅嘉生参加援越抗法的军事顾问团,回国后任师参谋长,1956年后,又调军事学院学习。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和他有牵连的被打倒的将帅可就太多了。……显然,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在他的这种心境下,我再提出去奠边府的要求,恐怕是勉为其难了。
(二)英雄气短
“关于你要去奠边府的事。我们想想办法看,但是不能太急,你先去找黎东辉,可以由苏长宁陪你去。……”
“要不要请乔干事去当翻译?”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这完全是一种温情主义,动机仅仅是满足乔干事的内心欲求。其实,我是知道黎东辉的华语水平不错,不需要翻译,我这不是促成乔文亚犯更大的错误吗?
“没有必要,”孙洪林说,“你去,目标越小越好。现在和越方的关系由于中、苏冲突,变得很复杂,勃列日涅夫上台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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