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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爷爷临走时告诉我,”布无缝道,“在京城,有了汗血公马的消息后,他会写下两份电报留在客栈,一份上写‘活着’两个字,一份上写‘已死’两个字。这就是说,如果你们爷爷能把汗血宝马带出京城,我收到的就会是头两个字,如果你们爷爷没能把汗血宝马带出京城,那么我收到的只能是后两个字。现在,我收到的……正是后两个字……”
风车道:“爷爷死的时候,见到汗血马了么?”
布无缝道:“不知道。”
风筝道:“爷爷要找的汗血马,会不会也已经死了?”
布无缝道:“不知道。”
风车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布无缝道:“我知道,有一样东西要是让你们见了,你们就不会背对着我了!”
“咣”地一声,一只大马铃仍在了地上。
命在字中
一堆燃着的火在荒原河滩边的大风里狂颤着,火边的树枝上挂着那只黄铜马铃,风筝、风车和布无缝围火坐着。风吹来,马铃晃动,发出清脆的铃声。
布无缝对两姐妹道:“你们爷爷说,这只马铃,他本该在八年前汗血公马与银子成亲的那天,亲手给汗血公马戴上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戴上,这对马就被活活拆散了。这只没戴上的马铃,你们爷爷一直留着,他相信总有一天会让汗血公马戴上的。”
马铃在风里响得格外好听。
风筝从马铃上收回目光:“我记得,自从那天银子把受伤的爷爷驮回山谷,爷爷就把这只马铃一直挂在腰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解下过。”
风车道:“我也记得,爷爷是带着这只马铃离开山谷的,回来的时候,他的一条手臂不见了。”
布无缝道:“我和你们爷爷相识,该有十多年了。记得,也就是六七年前吧,大概也是在这个季节,你们爷爷在马牙镇找到我,在我面前跪了三天,只求我一件事……这件事,我现在该告诉你们了,要是我不告诉你们,我就……对不起你们爷爷……”
风大了,马铃声急了起来。
如果说,回忆是一件痛苦的事,那么,布无缝是决然无法回避这种痛苦的。对于一个跑江湖的男人来说,回避痛苦,是一种更大的痛苦。
他要把一切都讲述给两姐妹听,让她们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让人无法理喻的疯狂中——
马牙镇“老马店”客栈里,“咣”地一声重响,一把大马刀重重地扔在地上。腰间挂着马铃的套爷朝着盘腿坐在炕上吸烟的独臂布无缝跪了下去,满脸是泪,嘶声道:“布大镖师!你就成全我套爷吧!把我的一条手臂砍了,我套爷从此就是你的替身了!”
布无缝侧着身子,没有看跪在炕下的套爷,声音很低:“你想找回汗血公马,有千万条路可走,为什么偏要借我这个人的名,去办你的这件事呢?”
套爷道:“我知道,只有借你的名,才有人能帮我找到马!”
布无缝道:“既然借我的名就能找到汗血马,那你为什么不花重金请我帮你找马呢?”
套爷道:“汗血马是从我手上丢的,就该由我找回来!我套爷发过誓,此生若是不亲自找回汗血宝马,死不瞑目!”
布无缝道:“你可知道,我除了这条断去的手臂,还有多少别人无法学会的绝技?你扮了我,骗不过人。”
套爷道:“只要布大镖师肯教,哪怕滚在刀山上练,我也能练出你的一身绝技来!”
布无缝沉默了。许久,他道:“带来磨刀石了么?”
“咚”地一声,套爷从怀里摸出一块磨刀石,重重地放在了马刀边上!
河水湍急的河滩边,两姐妹走在乱石上,前面走着布无缝。
布无缝继续着他的讲述:“……那天晚上,你们爷爷磨了整整一夜马刀,把他的那把用来砍手臂的马刀磨得雪亮雪亮。天亮的时候,我就把他带到了这块石头边……”他指了指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让他在这儿喝下了一罐酒……”
两姐妹朝大石看去,石上苍苔斑驳。
河滩大石边,喝空的酒罐在大石上重重放下,碎片飞溅。雪亮的马刀在布无缝手里闪着寒光。“动手吧!”套爷把一条手臂从皮袄里褪出来,蹲下,将手臂横搁在大石上。布无缝用皮子轻轻拭着刀,道:“此刀下去,你就不是套爷了。”
套爷道:“你该说,此刀下去,江湖上又多了个布无缝。”
布无缝道:“为一匹马,值得这样么?”
套爷道:“有句话听说过么?”
布无缝道:“什么话?”
套爷笑了笑:“自古名马如美人!”
布无缝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明白了!”从腰间取出一块马嚼铁,递给了套爷。套爷将马嚼铁咬在嘴里,闭上了眼睛。
布无缝打开酒葫芦,将酒淋在套爷那条肌肉绷得铁紧的手臂上,道:“记住,砍下手臂后,花三年时间练一身武功,再花三年时间训出一匹好马,方能以我的名义出山!”
没等套爷点头,刀光猝然一闪,一道紫血便沿着大石弯弯曲曲爬了下来。
通往马牙镇的土道上,三匹马背对着巨大的夕阳走在风沙中。
布无缝道:“……套爷说过,在这世上,真能以生死相托的,只有马。是啊,好马都有个习性,主人骑在它背上,不喊停,它是绝对不会停下的,一直到跑死为止。马这样对人,人也能这样对马么?或许我布无缝办不到,可套爷办到了。”
风筝道:“布先生,你说,我和风车该怎么办?”
布无缝道:“跟我到京城去找马!”
风车道:“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布无缝道:“是的,是套爷的意思。他让你们两姐妹在马牙镇与我见面,就是为着在他找不回马来的时候,我能把你们带去,继续去找到汗血马。”
风筝道:“凭什么我和风车要相信你?”
布无缝勒住了黑马,看着两姐妹,许久,他什么也没说,掉过马头飞快地驰走了。
风车喊:“布先生!你去哪——?”
布无缝回喊:“我在马袋子客栈等着你们——!”
古老的土城残墙上,一只巨大的“双姐妹”油纸风筝在野风里展开。油纸风筝的长尾上写着“奠”字,挂着一尾鱼!
身上穿着麻衣、头上扎着孝带的风车和风筝站在城墙的垛口上,手里放着线,目送着在渐渐远去的“双姐妹”。
“双姐妹”挂着鱼,在空中飘飘摇摇。
姐姐道:“风车,为什么要把你的鱼也挂在风筝上?”
“你不是梦见爷爷想吃鱼么?”妹妹的眼里含着泪,声音很轻,“我想让爷爷真的能吃上鱼。”
“爷爷……会吃到的。”
“其实,我抓到这条鱼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那天我梦见爷爷想吃鱼,就不是好兆头了,或许,就在那天夜里,你把鱼抓上来的时候,这条鱼就已经给咱们两姐妹报了信……它想告诉咱们俩,爷爷也会死……”
“别说了,姐姐!”
两姐妹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双姐妹”。直到风筝看不见的时候,两姐妹一起用牙咬断了手里的线。
两只手同时敲起了布无缝住的客房房门。门虚掩着,布无缝不在房里。
两姐妹收回手,心里都在纳闷:布先生会去哪呢?
风车道:“他不是说,在客栈等着咱们么?咱们去找找他!”
两姐妹分头向楼里找去。
风车拐出曲长的黑廊,听得一间内房里有说话声,便在外廊前站停了。
内房的窗口亮着灯,风车用舌头舐破窗纸,朝里张望起来。
内房里,一双脚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泡着,盆边的椅子上坐着冯桂花,金袋子叼着大烟卷,在往盆里倒着酒。
“酒活血,”金袋子道,“天天用酒泡一回脚,就舒服了。”
桂花眼里含起了泪花:“袋子哥,你待我真好。”
金袋子道:“别说蠢话。光棍男人,待女人都好。”
“好白嫩的腿。”金袋子把桂花的一条腿搁在自己的膝头,往上淋起了酒,又说道,“要是这条腿不残,那有多好,金爷让你骑上马,跟着金爷下洛阳、上京城,满世界跑上一大圈,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福得像当年的老佛爷似的。”
桂花说:“袋子哥,你把桂花的心都说痒痒了。桂花这世做人,能遇上您袋子哥,也知足了。”金袋子用瓜筋在桂花的腿上使劲搓擦着,道:“别说这话,我金袋子活在世上,没人心疼过,连爹娘都没心疼过我,把我一生下地,就扔进了马棚子。我是喝马奶长大的,可也没少挨马蹄子踢。说实话,我活了也快二十八了,最信得着的人,才两个活口,一是我的那匹黄毛老马,二就是你冯桂花。”
金袋子又换了条腿搓着,道:“对了,我问过治马伤的郎中,马的脚筋断了,能不能再接上,那马郎中说能,我又问他,人的脚筋断了,能不能接上,他说人的脚筋细,就不好说了,答应哪天过来给你瞧瞧腿,要是能治好,我已许诺了他二两金豆子。”
桂花一把搂住金袋子的脖子,哽声哭了起来:“袋子哥!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啊,你说啊,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金袋子道:“傻女子,你不懂,拿着刀枪越是下手狠的男人,对女人越是好。——巧妹子,把香胰子递给金爷!”蹲在一旁的猴子跳到桌上,取了香胰子,递给金袋子。
桂花道:“袋子哥,你人好,这猴也对你好。”
“不对,我待它不好,它才待我好,这就是猴性,跟人不一样。”金袋子在猴头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是不,猴?”
巧妹子跳到了金袋子的背上,吱吱地叫起来。
窗外,风车的肩上被拍打了一下,她猛地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姐姐风筝。“在看什么哪?”风筝问。
风车压低声音道:“知道男人是怎么和女人说私房话的么?”
风筝摇头:“不知道。”
风车指指窗内:“在这儿听一会,就知道了。”
风筝把耳朵贴上窗纸窟窿。突然,窗猛地打开了,风筝和风车吓了一跳。
打开窗的是巧妹子!
楼廊间,两姐妹快步走着。
“该死的贼猴!”风筝还惊魂未定,“那个带猴的丑男人怎么也住在这店里?”
风车道:“你到现在才知道那男人和猴子也住这里呀?”
“你早就见了?”
“其实,你也早就见了,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楼里都找遍了,没有布先生的影子。”
“他会去哪呢?”
马牙镇十字街头的绞刑架上,挂着的已是五个人。一条人影站在绞架下,默默地看着。他是布无缝。他的黑色披风下露出的那条铁手臂握着一把刀。
显然,他在这儿等人!而且,他显然已经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八条人影在缓缓地向他走来。
这是八个也披着黑披风的黑衣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扶着剑。这八个人的黑衣前襟上都绣着显眼的图案,当头的那位,绣着一辆古老的独轮镖车,其余七位绣着的竟是最平常的东西:锅、碗、盆、瓢、铲、筷、勺。
八个黑衣人向着十字路口的绞架走去。
远远看去,昏暗的马灯下,布无缝的背影一动不动。
八个黑衣人走近绞架,散开,守住了八方死角,将布无缝围在了正中。地上,八条人影像箭似的对准了布无缝的身影。
“其实,你们来一个人就够了!”布无缝的声音很低。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们来了八个人,是想告诉我,你们找了我八年。”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继续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