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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直说。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才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
「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
就算冯京,虽然家道本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田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
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石越又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并非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
「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地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
「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娓娓说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百万顷,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
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本朝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
「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朝廷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
「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
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
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政治压力太大,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世务之人。
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
小吏们从中作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
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
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而且,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抑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月前发生在少华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纪来说,一次山崩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在十一世纪下半叶,山崩并不仅仅是山崩,还意味着上天对人们的示警。
《西京评论》几个月来锲而不舍地就此事发表「评论」,虽然在当时因为王韶的胜利让人们对此不以为然。
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说那的确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过那些小人却是攻击新法的人。
王雱为此还写过一篇尖酸的社评,讽刺《西京评论》的那些人自以为是奉天行道,其实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分,《西京评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最初倡议市易法的魏泽宗,面对着吕嘉问提举市易司的种种盘剥暴敛,愤然感叹自己的主张完全被变样了,向王安石陈说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吕嘉问。
魏泽宗一怒之下,向《西京评论》和《汴京新闻》投稿,愤怒地谴责市易法盘剥行商,官府控制货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
汴京城的商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强买强卖,百姓更是怨声载道。《汴京新闻》便在汴京,早就关注过这个话题,得到机会,立即做成一个专题,批评市易法种种弊端。
而《西京评论》更是由市易法而谈到保马法、保甲法、免役法,对新法大加攻挞。
事情很快被每天读报的赵顼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内侍去访问民情,又密诏曾布,调查吕嘉问。
曾布得到密诏,不敢告知王安石,只是详加查访,和李向安异口同声证明种种情况属实,并且在回报皇上的奏章中,写道:「今日市易法之弊,竟历历皆如石越当日所言。」明确建议废除市易法!
赵顼连忙翻出石越当时的奏章,一一对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市易法之弊端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全如石越所言。
老百姓买东西,果然是「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虽然惊叹石越的才华,想挽回一点面子的皇上,还是发了一道内批给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吕嘉问,一切按魏泽宗当初谋划而行。
王安石正准备和皇上讨论《方田均税法》,接到内批后立即进宫,直截了当地向皇上询问道:「陛下,内批中有『市易买卖极苛细,市人籍籍怨谤,以为官司浸淫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之语,陛下如此说,必有事实,还请陛下明示。」
赵顼见王安石不先反省,反而语带质问,心中已是不喜,让李向安递给王安石两份报纸,说道:「市易司种种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
「朕又听说市易司竟然立赏钱,抓捕不去市易司进货的商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未免离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远。」
王安石只是用眼角扫了一下两份报纸,便亢声说道:「若果真如此,则臣便是聚敛之臣,有负陛下。陛下深知臣之为人,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赵顼不料王安石竟联想到了对他的信任之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丞相,朕并非疑卿。朕是怕卿所用之人未能体会朝廷之深意,只知敛财,故朝廷不得不多加注意。」
他只差没有点吕嘉问的名了。
王安石见皇上这么说,知道他怀疑已深,当下说道:「陛下,此事请容臣详查。若真有此事,必定严加约束。」
但是王安石只是口中答应,却并没有真正去详查,他不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已经调查出市易法推行不过一年,居然导致两万多户商家至少欠市易司共二十余万贯的本钱,而吕嘉问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
所以曾布才认为市易法非废不可:一年已经如此,还只是开封府一府,如果大宋全面推行,说不定本朝财政就被市易法给拖崩溃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的奏折,再一次数以十计地飞到皇上的御几之上。
韩琦几封奏折,痛陈新法之弊,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
王安石的亲家、枢密使吴充,更是向皇帝说过几次保马法的弊端了─几乎也和石越当初料定的一模一样。
琼林苑。
赵顼与石越席地而坐,正在手谈。
宋代的皇帝,特别是北宋的皇帝,因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长大,大部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大抵精通,后世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出现,并非偶然。
赵顼虽然并不以文学上的才华闻名于世,但是诗辞歌赋、丹青书法,却也是无一不通,尤其喜好对弈。
石越很幸运地下得一手臭棋。即便他拼命和赵顼对攻,使尽全力,也是败多胜少,这种刚好差一点的水平,让赵顼非常喜欢找石越作对手。
不幸的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给这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君主留下可以用来下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
「陛下,臣又输了。」
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进棋盒中,再次认输。
「不对,卿没有输,这次是朕输了。」
赵顼叹了口气,也把手中的白子掷进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盘上的棋势,的确是自己输了,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赵顼今天身着一件雪白的丝袍,上面绣着九条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人间的威权,不过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神态。
「石卿,市易法与保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当初未用卿言,唉……」
听到赵顼口中的叹息,石越倒真的吃了一惊,赵顼这个皇帝,是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后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后世之人,出于种种目的,为了给王安石辩护,总是说赵顼并没有坚定地推行新法,并且将此当成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说法,实际对赵顼很不公平。
因为即便是王安石罢相之后,赵顼依然坚定地推行着新法,直到他死去。
若反过来想想王安石新法,给这个年轻皇帝带来的巨大压力,他能坚持到死去,实在是相当可贵。
赵顼真正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样的雄主的才华,而并非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此时面对赵顼的感叹,石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石卿,今日此处再无旁人,以朕与卿君臣相得的情分,朕希望卿可以说说新法的利弊得失,变法已有四年多,到如今朝廷中依然吵吵闹闹,难道变法真的错了么?」赵顼的确很烦恼。
石越突然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即使他是皇帝。
石越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强了,这是他和潘照临当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此时,他不过按着和潘照临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