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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三 殉情殇
陆祥誉一支软剑堪堪刺在太后面前。
情势惊变瞬间,众人尚来不及惊呼,更勿论出手相护。
忽然,一个娇弱身影闪上前来,展臂将太后护在身后。
起止刹那,杀锋已至。
陆祥誉神色大震,却没半点回手之意,显是早已孤注一掷。
但她却忽然被截住。
蔺姜飞身上前,徒手就擒她剑锋。
分明是柔软水袖,此时竟锋利万分,但见鲜红一闪,血已迸射,涂得蔺姜满手。但只这一个空档,他已摆枪,剜那女子心窝精狠刺去。
陆祥誉水袖一绵,抖回来便做了软鞭,眨眼竟将蔺姜手中枪缠住,另一支长袖又去袭太后。
但蔺姜却一摆长枪,单手将之急速旋动,枪尾挑,已将祥誉双手缠于一处,与此同时,他肩头一抖,从背后抽出把刀来,挥刀便砍。
刀落,便要血杀。
忽然,他却听见李乾凄唳:“誉娘!”
他大吃一惊,生生将刀收了回来,反手拧了那女子,横枪押了,却再不知该如何是好。
“誉娘!”李乾嘶声呼喊,便要扑上前去。
婉仪却死死抱住他,拼尽全力阻拦。“九哥哥!你不能过去啊!”她不能让他靠近,他不过去,尚可开脱,他若过去必成共犯。区区一个乐伎优伶,就算是汉王媵妾,也绝无可能自行混入内廷。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杀伐。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她恨不能立刻将他敲晕了也好。
转瞬,大队禁卫军已至,将太后、皇帝与诸皇室围护其中。领将,是韦如海。
韦如海上前来,推开蔺姜,冷哼道:“蔺将军先去理伤罢。”说着,便将祥誉收押在自己人手下。蔺姜皱眉不爽,却也无法,只能任匆匆赶来的御医开始在自己手上裹上层层纱布,但依旧不愿走远,就近盯着韦如海。
“挚奴快过来,阿婆瞧瞧你的手!”太后急着招呼蔺姜,全当那被按在地上的刺客不存在。
蔺姜靠近前去,将一双缠得红红白白的手摊平,宽慰着笑道:“皮肉伤,不碍事。”他急忙去看墨鸾,悄声询问,“阿妹,你还好么?”
墨鸾按着心口,轻点了点头。方才,她来不及细思人已扑上前来,拦在太后面前。冰冷剑气煞得她心肺俱寒,隐隐针扎一般得疼。若不是蔺姜手快截住了祥誉,那一剑已要了她性命了。
但她此时忧心的却是祥誉,还有李乾。她方才也听见了,李乾近乎哀鸣的呼声。太后会如何处置祥誉?关乎两个人的命运。
太后这才抬眼看了看祥誉,阴沉而冰冷地笑着。“拖下去仗毙。”她厌恶地施令,好似手中掌握的并非一条鲜活的生命。
墨鸾心一抖,忍不住哀声:“太后……”
几乎同时,蔺姜也焦急唤了声:“阿婆!”
但他二人的声音却被另一人压了下去。
“誉娘!”李乾惨声呼唤。婉仪拦腰抱住了他,又令随行宫人抓住了他双臂,不许他上前去,他却不顾一切地挣扎,好似陷入兽夹的困兽。他凄惶地喊:“皇祖母!”声声哀求。
但羁押祥誉的禁军却未动。有人冷道:“末将斗胆愚见,怕是应该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才是。何况,太后贵诞,血光不宜。”说话的,是韦如海。
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
十六个字,惊起几多魂飞魄散。
德妃惊怒下,面色青白,刷得站起身来,戳着韦如海的脸唾道:“你什么意思?!”
韦如海冷笑:“德妃主紧张什么?”
“你——”德妃恼恨已极,却还是将话生生咽了下去。再不能多言了,再多言,无异于不打自招。
于旁相观的婉仪公主见状,心中瓦明冰寒。
她知道,这陆氏女子必死无疑。
无非早晚,终是一死。只有这女子当场立毙,才不留任何机会予人攀咬李乾。但若迟缓须臾,便有无限的空隙可作文章,那时,反而是人证已死,画押俱在,死无对证,百口莫辩,莫说九哥哥难脱牵连,怕是平日里与之相近的戚友朝臣都难于幸免。首当其冲的,便要是与汉王有表亲之源的白氏。
又或者说,这一场劫祸原本便是冲他们来的。只因她嫁于了白弈,皖州白氏便成了她嫡兄太子李晗背后的支撑,于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处,婉仪公主当即厉声向祥誉喝斥道:“你这贱婢,蒙汉王器重待你不薄,你竟欺瞒恩主,背着大王行此忤逆之举!你还不伏罪就死?”话锋犀利,撇清了李乾,却是暗劝祥誉立刻自刎。
“十二妹你在胡说什么?!”李乾闻此言浑身颤抖,猛挣开桎梏,一把将婉仪狠狠推在一旁。他一心里只有那心爱的女子,早已顾不得思考其它。
“九哥哥!”婉仪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有苦难名,返身还要去拦他,却没拦住。
李乾上到太后面前,双膝一屈,竟匍匐跪在当场。他前额贴着地面,凄然道:“请皇祖母恕罪。孙儿李乾不孝,愿……”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显出就死绝决的神色,无声地看了看他的母亲,缓缓接道:“愿削籍为庶人,徙往边地,永世再不踏入神都半步。只恳请太后大慈悲,宽宏无量,成全我二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德妃两眼一黑便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片忙乱。
婉仪跌在地上,浑身冰冷。
她那善良的九哥哥呵,如此天真。
所幸,白郎回了凤阳,有兵有马,军权在握。还好,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难怪白弈连夜离京赶回皖州去,丢下她独自入宫。她本还以为他是不愿与她以夫妻之名来给皇祖母贺寿,免得被他那好阿妹瞧见了伤心。如今看来,他怕是早得了什么消息,故而先走了。只要白弈留在皖州不回来,京内不敢妄动。她暗自握拳,深吸了两口气稳住心神,惨然苦笑。
白郎呵白郎,我宁愿今生再见不到你,只盼你快快平安赶至皖州,别回来。可你……你竟什么都不曾告诉我……你从不曾将我当作妻来信任、倚重……
她满心悲苦,抬眼,却看见皇祖母身旁那美丽少女,一般惨白脸色,又是恨又是哀,却又忽然,物伤其类。
太液池畔火烛通明,惊愕之下的鸦雀无声里,唯有烈烈火焰咝咝低吟,犹如灼烧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羁押的女刺客放声大笑。她抬起满是灰尘和汗水的脸,一双蓝色的眸子却依旧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贵的太后,她的仇敌。她将目光投给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众生黎民的天子。她笑问:“听闻陛下修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谨尊天道,视子民为刍草狗畜的么?”
“放肆!”好几人同时怒叱。棍棒立时落在她身上、脸上。李乾想要扑上前去护住她,但被卫军阻拦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并未如何动怒。“无心仁慈,无意偏爱,那才是自然的。圣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国理民,不以个人意志加天下,无爱,亦无憎,无为而治,是为自然。刍狗也只是自然,并非低贱。”他的声音缓而深沉,好似只是在对一个困惑的孩童宣讲其道。
“自然无为。”祥誉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飞霜,陛下也要无为么?”
“誉娘!不要再胡说了!”李乾无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个痴子。但他不能让她说出来。她不说,吃苦的或只是他两人。她若说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却静道:“九郎,让她说。”皇帝微微阖目,眉心深刻的,竟是无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语:“顺其自然罢,不要再勉强。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留也无用。”
祥誉大笑。“好。启禀陛下,陆氏女祥誉鸣冤。”她奋力直起半个身子。忽然,她笑着流下泪来。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诚而壮绝地姿态禀陈:“祥誉替汉王殿下鸣冤,恳请陛下做主。”
没有人料想到,她会这样说。
李乾浑身一颤,呆呆地望着她。
祥誉却不看他,只有澄清泪水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向皇帝拜道:“祥誉本是草芥贱优,蒙殿下不弃恩宠有加,是祥誉不思餍足,贪婪愚昧,因……”她眼中显出痛苦来,却依旧咬牙泣道,“因太后阻挠殿下与祥誉往来而怀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誉自知死罪,与殿下无忧,呈请陛下明察,万勿错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头来,竟直视了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誉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亲子,您不能无为,您一定要护着他啊。”
她忽然甩开摁住她的两个禁军,从其中一人腰间抽出佩剑来,引颈狠狠一抹。
瞬间,灼红飞溅。
他们离得太近。那一腔热血,竟撒在李乾脸上,顺着面庞滚落,染红了他的眼。
人群惊呼,唯有他安静无声。
他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她,看见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里,唇边却绽开了绝美的微笑。
她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颤动,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已再没有了声音。
但他却听见了。
她说,对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声在周遭嗡鸣。他难过得不能呼吸。他看见她被人抬了起来,渐渐远去。鲜红浓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连着她,好似残断的红线。
那月老牵订姻缘的红线呵,竟是这样织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来,毫无征兆地,扑向她,竟无人敢阻拦,无人能够阻拦。
他不顾一切地夺回她,抱在怀里,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长剑,剑锋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着她一步步后退,双眼无神,却又有激烈燃烧,癫狂。
那是至极绝望而无力的控诉。
是谁,将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爱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来!你听见阿娘在喊你了?”好容易转醒的德妃声泪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来!有什么话回来慢慢说。”皇帝亦紧张起来,禁不住颤抖。
“九哥哥,你回来啊!”婉仪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唤他。但他却一言不发,像个不会说话地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来,夜风飞扬着他染血的宽袍,映着冰冷月光下瘦长的影。他终于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一如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说过了,就算化成灰,也要与她化在一处。”
忽然,他听见一声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负她啊!”
他寻声望去,看见那个少女站在皇祖母与他的好友身旁,泪流了满脸。
他微笑起来。
他懂。可这世界太冷,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愿再多停留……
毋宁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凄绝声响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剑峰从李乾后心穿刺出来,竟然那么深,那么长。浓稠鲜血顺着剑身淌落。他抱着祥誉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里。
沉寂寒潭悠长沉闷地叹息着,拥抱了这一对绝望的恋人,水面渐渐旋出血色水晕。
天地,冰凉寂静。
许久,那崩溃的母亲终于迸发出凄厉惨呼,她扑上去,无助地向着水面伸出双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么。禁军将她架了回来,她却再次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红灯吉彩。惨惨哀哭。多么绝妙的讽刺。
墨鸾看着眼前一片混乱,无数的火把几乎要将太液池给烧干了,火光鼎盛,却将水面飘散的鲜红映得更加凄艳。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旧伤受了剑气冲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