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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种种后果,当真皆为前因所报?
那便也罢了,权作赎罪。
麟文阁的雕花窗一摇,风微拂,卷动纱幔。
那一抹黑影闪入,静望着卧榻上秀眉紧蹙的少女。
久久,艮戊轻叹一声,局促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纤弱的素手。
是白弈托他如此。
初闻时,他几乎不假思索便想拒绝。这不是他能够代劳的。这要求甚至,好生无礼!
然而,当他看着阿赫的眼睛,那神色浸着哀伤、恳切,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害怕阿赫这样的眼神,从幼时起,只要阿赫露出这般神情,他便无法拒绝。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色的小香笼来,搁在她枕边,点上。而后,在香烟袅袅中,揭下青黑面具。
乌眉如剑,墨瞳灼灼,那容颜,何其相似……
他握着她的手,抚在脉搏跳动的地方,轻声唤她的名字。
阿鸾。
阿鸾。
那是透过浓烈血脉,从远方传来的牵绊。
沉睡的少女纤睫颤抖,缓缓睁开眼来。
“哥哥……?”她向着青烟弊端的人伸出手去。如此靠近,却又似那般遥远。
他踟蹰一瞬,俯首下去,轻叹:“傻丫头,快醒过来,哥在等着你呢……”
她的指尖触到他前额,划过眉宇,沿着英挺鼻梁抚下。而后她笑了。她绽放出那样安心的笑容来。
刹那,心湖暗潮疯长。封存过往好似滚烫岩溶,扭曲着,在一瞬拥入,哗啦啦一片乱响。
愧疚。
他被灼伤了一般跳起来,好狼狈,转身想逃,不期,却碰得帐角银铃脆响。
“谁?”有女子询问声传来。
他闻声眼中旋起惊色来,收了那香笼,闪身便走。
“谁在那儿?”傅芸娘披了件棉纶,转进暖阁。
瞬间的四目交接,那人便像个幻影般,潜入夜风中去,竟似碎散。
“朝……云……?”蓦得,傅芸娘瞳色一涨,踉跄两步扑上前去,“朝云,是你么?”她颤抖了。
但没有人。
“……哥哥?”榻上的少女坐起身来,茫然四顾,眸中没有焦点。
芸娘惊得回身去望,却只一眼便瞧见,那遗落榻边的青面。她一把抄在手中,捧了,眸光尽乱。
朝云。朝云。莫非真的是他……?可他却……连一眼也不愿让她多瞧见……
她将那面具塞进怀里,摁在心口,捂着嘴,霎那,泪已流了满面。
“傅尚宫,出什么事了?”
“呀……贵主醒了!贵主醒了呢!”
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欢喜忙乱,围着榻上依旧茫然寻找的少女。
傅芸娘惊醒过来,慌忙擦了泪,转身操持局面:“快扶贵主躺下,别着了风。赶紧禀奏太后。去将钟御医请来。”
忽然涌入的众人,令墨鸾眼底显出脆弱的恐慌来。“哥哥?!”她惊惧地退缩,不许人碰。
“贵主莫怕,是芸娘啊。”傅芸娘哄慰得朝她伸出手去。
墨鸾缩在榻角,眸色不定闪烁,忽然摁着胸口低下头去,猛一阵咳嗽,吐出大口积淤黑血来。
章二九 残垣倾
蔺姜到底绞尽脑汁溜回宫中。墨鸾已在钟秉烛精心调理下大好了,太后也放心让她出苑子里走动。蔺姜便像个活了的雪娃娃一般,从银树霜花后面钻出来。
他瘦了,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他抓住墨鸾双肩,激动得连连叫唤,半晌才急出句完整的话来。“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不行了,阿婆又不让我见你,我……”他说着,忽然红了眼。
墨鸾又惊又忧,呆呆立在原地。她从不知道,那机灵俊朗少年,也会露出这般眼看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心中一酸,不忍拉住他笑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胖了一圈呢。”
蔺姜吸了吸鼻子,又盯着她半晌,才笑起来。“你每日午时,太阳最暖的时候,到两仪殿东北边走走,我能看见你。”他哀哀的低声央求。
墨鸾回望着他,心疼得,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应他。
是夜,太后忽然传她,将她领入一骑小车障,一路出了宫。
“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么。”太后靠着车中置下的小暖炉,炉火将她的脸映作微红。她叹:“让你父亲告诉你罢。”
墨鸾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瑟缩。她让她去问阿爷。原来……阿爷是真的……落在她手中……
冬夜如墨,一抹月光白,雪花儿纷纷。
她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瞧见,静郊疏影斑驳下,那白玉雕砌的墓碑,还有,立在碑前的男人。
他微佝着背,任由雪花落得满身,发丝竟已夹满银白。
父亲。那是父亲。明明方及不惑的父亲,却已显出如斯老态。
喉头滚烫,数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早已潸然。
但父亲却发现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颤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尴尬地停下来。他似乎非常局促,踟蹰良久,才轻唤一声:“丫头,是你么?”
丫头。丫头。他还是这样唤她。同年幼时,如出一辙。
只刹那,墨鸾心尖上一颤,终于哭出声来。
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裹着软软的衣袖终于抚上脸颊,有些笨拙。但父亲却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泪,沉默地看她落泪不绝。良久良久,他长叹:“太后赐下此陵寝,又肯让小民再见着这丫头好生生的,小民已无憾了。”
神都城外,夜风萧瑟,太后一袭深黑狐裘,裙裾微动,依旧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道:“当年你带走阿宓时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头么?”
姬雍惨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轻狂意气奚落小民。”
“轻狂意气?”太后哂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沉敛,眼中陡然寒光迸裂:“你的轻狂意气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价?”她忽然一把将墨鸾拉近身前,“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这孩子当年那些旧事?你应承过她的母亲什么?你可有兑现过半点承诺?”
猝不及防,墨鸾一个踉跄,只听见心底哀鸣。太后那只手好似铁钳,掐得她骨头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着父亲。如今的她,早已不不想揭开那些年烟代远的往昔,她只想结束,这锥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亲却一句话也未说,他只是叹息,闭目,眼角竟已湿润。
“你不敢说么。”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说。”她转脸看着我,眼中竟泛起红光。她一字字冷道:“阿鸾,你听好了。这个男人,当年不过是个潦倒生徒,自认才高八斗便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连省试也敢误考,被乱棒轰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见,好心帮他,他却又在殿试时胡闹犯上,辱骂天子,被投下大狱。你阿娘怜惜他还算有些才气,将他从狱中保出来,留在府上做门客。不想这混帐东西却花言巧语诱骗你阿娘,你那胡涂阿娘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竟然抛夫弃子也要跟他走。结果呢?你阿娘跟着他过得是什么日子?”她说的咬牙切齿,恨意满溢。
墨鸾只觉得脑子里翁得一片空白,下意识捂住双耳。她的阿婆,竟这样描述她的爷娘,一个是混帐东西,一个是鬼迷心窍,名不正言不顺,好似在说一个恨不能洗刷干净的肮脏污点……双眼朦胧,她看见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丝。
呵,难怪。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个殉葬品。阿婆大概,从未期待她的降临,甚至,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罢……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莫非,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忽然再刺她一刀么?何其残忍。
她浑身冰冷,凄惨和着泪一起洒落。
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
父亲竟扬眉笑了。“近二十载,世事变迁,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似有火光激烈腾起,“不错,当年我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迟其咎百身何赎,但你却……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他缓步走上前去,轻抚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鸾分明看见了,父亲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种,永世不灭。瞬间,竟有错觉,依旧是当年那睥睨天下笑谈风云的血性男儿,无关银丝风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随着她剧烈地颤抖簌簌作响,她面色青铁,嘶声喊叫:“爱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情。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便再没有旁的重要了么?亲人呢?责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长想过?可曾替她的家族想过?蔺谦哪里配不上她?这样千挑万选的驸马她不爱,偏要跟个贱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为天下人耻笑么?”
“您莫再说了罢。”姬雍淡淡叹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旧伤来让他难堪。”
周遭骤然寂静,衬出树影下簌簌轻颤,尤其惊心。
墨鸾寻声望去,看见那立在树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将自己整个笼在阴影中,唯有目光清澈,点点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那诡秘情势令她几欲窒息,转身想逃。
然而,她却撞上一堵脆弱的墙。
她看见了蔺姜。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惊呼,他却像个木雕童子,毫无生息。
“挚奴,去,拜见你母亲,再来,认过你阿妹。”太后终于回复往昔沉静,冷冷开口。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
蔺姜微微哆嗦了一下,却将目光尽数给了那立在树影下的人。“阿爷……阿爷!”他什么也没问,只唤了两声,急促而恳切。
但却一片沉寂。没有人应他。
他眸色一虚,收回来,缓缓地,看向了墨鸾。他的唇抖了两抖,废足了气力,才低低地唤道:“阿鸾……”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墨鸾躲开了他。
蔺姜肩头一震,僵了下来。他眼光闪烁不定,逐渐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颜色刺的墨鸾揪心疼痛。“哥……”她轻颤着向他伸出手去,试图安抚。
他却猛挥手打开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转身跑得飞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兽。
“哥!”不能自抑,墨鸾哭喊出声来,下意识想追去,却无力跌跪在地。
一地残红,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鸣。
那之后,她再不能见父亲。她不知太后将父亲弄去了哪里。她只感到苍白的无助,两手空空。
蔺姜执意往西北凉州从军戍边。太后与蔺谦,都没有拦他。右禁军将军之职顺理成章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俭身上。
临行时,他终于来与墨鸾告别。
他取出那只碧玉簪,断碎玉簪早已用雕镂金箔镶好,别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着。”他将簪子插在她髻上,万般惆怅,“你再喊我一声哥罢。”
“哥……”墨鸾低下头去,不愿临别还要给他看见泪颜。
“让善博带你离开这儿罢。将你的心里话都告诉他,我不信他忍心不顾。”蔺姜叹息,“我真弄不懂你们。”
墨鸾闻之不禁哑然苦笑。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懂得,这究竟,都是为得什么?
正值三九,神都连降三日夜大雪,钦天监奏为瑞雪之吉。但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每一人都心知肚明。天寒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