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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百般不爽的是,这一掌却还是他自幼敬服亲信之人推的。就算自诩是为他好的又如何?
叶先生的书信还未到,但既然姆姆的信来了,先生的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白弈眸光渐渐沉下。他且要等看叶先生来信中究竟提不提这一件事,若是提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不提……他唇角忽然挂上一抹冷意,转身传讯招来两名家将。提不提都好从长计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打通盐路,斩断卢商后援。
章〇六 露锋芒
凤阳凤鸣湖畔有个绝雅去处叫做梅苑。梅香幽影,兰草芬芳,碧池涟漪,二十四孔白玉桥,愈是冷冬寒日,愈显其境如仙。
收到凤阳侯白府请帖,相邀来这梅苑小叙,刚承袭了家业的盐商卢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转犹豫,终还是来了。虽说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里去了,但这请帖上却明明落着白弈二字,又加盖了侯府、军政府两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万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当初侯府来人相请,他回言非侯府嫡系不见,乃是吃准了使君不在凤阳刻意推诿拖搪,可这白小侯行事向来善谋,年纪轻轻便经营一大州的角色,谁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杀来个回马枪?
踟蹰再三卢杞还是来了,可来了这多时候,风景无限好,偏偏没瞧见使君。
卢杞正疑惑,忽见一驾小车徐徐驰来,勒马停车时,先下来个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着的侍婢静姝,然而,那侍婢挑帘请下来的人,却叫卢杞瞪大了眼,几乎失声。
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环,穿月牙缎子小袄,衣裤是暖暖的柔黄色,滚毛边,配一双鹿皮小靴,说不出的俏丽,眉眼更是好看得紧,贵气逼人。
卢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着那小姑娘,静姝唤了他几次不应,直到他身旁同来的家仆小厮也唤他,才猛惊悟过来,顿时慌乱一番,却又更加疑惑满腹。不是说使君相邀么,这小娘子却是谁?
墨鸾下得车来,一眼便看见卢杞,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本以为叶先生该会同她一起来,可先生却说要督办旁的事宜,只让她带着静姝去,又说人愈多,那卢杞反而愈会起疑。
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来了。
那卢杞终于镇定下来,“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是使君相请么?”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并加盖两重印信是叶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于此,墨鸾虽心有不安,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落白弈的名卢杞大有借口不认这个帐。但如今卢杞当面责难于她,依旧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职在京不能返还,儿家不得已代兄长前来,多有不周之处,儿在此向公赔罪,还望卢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听在卢杞耳中却是分外惊骇,一时摸不清底细。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软禁的打算,诸事巨细都作了安排,却没想到侯府上来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称使君为“家兄”,自称“代兄长前来”,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凤阳侯府几时听说过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门大家的闺秀养在深宅不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会只领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便亲来赴约?可若真是故意假冒白氏女,必然会做足了排场来撑底气,断然不会这样单薄……
卢杞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来回,奈何怎样也理不清个中虚实。他暗中仔细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车,顿时又惊起来。
这车小巧精致,挂着华帘,制车的木材是紫红色的花榈心,皆是隐纹,不静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觉,细看时才见其生动,华美实属罕见。这样精细的车障,还浅浅渗着名木香风,该是专为女子所备,但花榈木名贵,又以其心最佳,通体都用这花榈心打造的车辇必定价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仅是为了行一次骗岂非太过?
卢杞是个商人,这样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虽说她年纪尚幼,但天庭饱满宽额广仪,一双眼睛虽显柔软,却尤其明亮,好似隐隐蕴藏着无限韧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视。这样贵气天成的面相!从商多年,上至达官下至黎民卢杞见过无数,独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她只需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便将人镇住了,似有灵气围绕。
便是这样一个小娘子,却如此平易诚恳地同他福身歉礼,尊称卢君,自谦为儿。士农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儿做到这样也已是极致,何况她是白氏贵子?
瞬间,卢杞的冷汗下来了,只想将起先那声冷笑咽回去。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气了,请上坐。”说着便将墨鸾让进阁内去。
墨鸾与卢杞对面坐下,听那卢杞道:“请问白小娘子约见卢某有何赐教?”她静思片刻,道:“卢君可曾见过饥荒灾年?”
卢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内不曾见过,行商途中到有所闻。”
墨鸾道:“听闻饥民会杀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确有其事?”
卢杞又一怔,点头道:“听说有过。”
墨鸾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粮而是盐呢?依君之见,一日无盐当如何?一月无盐又当如何?”
她这样问,卢杞不免狐疑。莫非这小姑娘是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这未免也太古怪。卢杞回避道:“卢某贩盐出身,缺什么也不会缺盐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鸾却微微一笑,道:“儿家也没尝试过。”她看着卢杞,静了一刻,才接道:“儿家猜想卢君大概也未尝过,所以特邀君前来同试。”
前来同试?
卢杞稍微将这四个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说“前来同试”什么意思?
莫非她将自己找来过没盐吃的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月?或者干脆到他浑身无力瘫在地上求饶为止?
卢杞忽然觉得可笑,却又莫名觉得可怕。这未免也太奇怪!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绝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比试不吃盐!他凭什么要答应?卢杞干笑两声道:“小娘子说笑的罢?”
墨鸾却道:“当然不是说笑。不知道人没盐吃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若是断了盐百姓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如今皖州盐市全在卢君掌中。”
卢杞笑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墨鸾道:“怕卢君断了皖州百姓的盐。”
她答得如此干脆,卢杞竟一时失语。她毫不掩饰地将弱点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带着走了,并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今他必须做出回答,断盐这种事,他到底会做,还是不会做。他尴尬地笑起来,道:“小娘子过虑了,律法森严,卢某还是知道的。”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扰乱行市,这可是大罪,轻则罚抄,重则杀头,即便他真要做也断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墨鸾闻之却微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定的契约,道:“既然如此,便请卢君签字画押罢。”
卢杞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这么个杀手锏,顿时满身冷汗,旋即却阴冷起来。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么?竟敢公然算计作弄于他?莫说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亲自来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给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气?他不禁冷笑道:“契约文书可不是同什么人都能签的。斗胆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无凭,怎么能让卢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贵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鸾静默片刻,缓道:“卢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说是伪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卢君。”
卢杞闻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这样威胁了他。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丧失了可以挟持威胁的筹码,她是冒牌货,他反而更危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的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卢杞笑道:“小娘子很会说话,但小娘子认为签卢某会签么?”说话时,左手五指微缩,已扣住腕上缠着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着墨鸾胸口。
静姝眼尖喝道:“卢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为侯府上能让人动小娘子一根头发么?”
卢杞笑道:“卢某来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们凭什么以为卢某不敢玉石俱焚?卢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只要过了今日卢某还未回去便会立刻切断皖州全境供给。卢某倒不觉得亏本,端看贵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乱,林间小阁瞬间已被肃杀绷紧。
墨鸾静静看着卢杞,手心后背全是冷汗。虽说她知道叶先生定领了人马伏于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无底的。
临行前,叶先生什么旁的也没多和她说,只给了她这样一纸文书,嘱她想办法让卢杞签了便是。她想尽办法引卢杞来签,却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对是错,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从容,唯恐怯意泄露令卢杞生疑。
直至此时此刻,她看得见卢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是英雄,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怎么不怕?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只觉得已到极致,再也撑不下去了,满心酸软,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来救她……她眼眶一涨,险些落下泪来。但她急忙咬牙强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怕你也必须撑过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一骑千里,蹄踏尘风。白弈勒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着十三洲盐路的西川青盐帮总堂所在,丰年庄。
他早瞧见了盐帮探子,也知道盐帮必已有所准备,但他还是直截了当明着去了。
只为他此番是来商谈条件,万事只能以诚为先。和江湖好汉打交道,只有让他们觉得心诚义正,才有说话余地。故此,他亲自纵良驹狂奔了一日夜,赶来此地,定要与那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面谈。
西川青盐帮把持盐路多年,既是各大小盐商背后的佛,也是他们道上的鬼。卢商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有盐帮撑台。
只有打通此关节,才能斩断卢商援应,进而将之除根。江湖草莽惯以武犯禁又势力深厚,不好应付,白弈原本并不想多与之打交道,故而也迟迟不愿与卢商明动刀子,但今时不比往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白弈将马在树上拴了,一步踏上门前,朗声叫道:“晚辈白弈拜庄,求见张老帮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三道银光若刀,携寒气疾驰而来。白弈心下一紧,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长剑,侧身执剑一旋,只听“噌噌噌”三声,那扑面暗器已被他隔开,散落一地,竟只是三把白若细雪的精盐!
“好俊的功夫!”白弈轻笑赞叹。
庄中却有个女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好躲得过!放下兵刃进来!”
白弈暗自略惊。听闻张百沙有个厉害的闺女,想必就是她了。这位张大姑娘泼辣天下闻名,十四、五岁跟着张百沙出盐道便杀过劫匪,砍起人来如切瓜剁肉从不手软,张大姑娘的名号,即便白弈并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闻。他卸下手中剑,不动声色进了庄子,心思这张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轻易放他进门,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刚跨进门槛,甫一落步子,瞬间,只觉足底松软。陷阱!白弈当下提气纵身,如惊鸿拔云跃起,在门柱上借力一踏,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