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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黎唯也没看他,径自转身便往前行了。
洛自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黎唯虽然生得美,性格也平和,但却不是那种像女子般的柔美。他身量高挑修长,气质柔中带刚,单看脸孔,也能看出盖在平淡之下的将门之后的锐气。
关于他的讯息,是四人中最少的。到底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些年,栖风二弟都因病在身,没有出家门一步,也不见任何客人,是真的么?”走了没多久,黎唯开口问。
“受了重伤,几度垂危。也不想让他人看见自己缠绵病榻的模样。”洛自醉斟酌了一番,才答道。
“哦……”黎唯脚步放慢,刻意等他并肩前行,“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若你没有受伤,进入官场。不论文职武职,如今都应在五品以上了。”
“拾月大哥说笑了。一者,我并无入官场的意愿;再者,所谓‘文武双绝’真不过是盛名罢了。”
黎唯轻轻一笑。
他平素都没什么表情,这一笑,显得更加柔和,也更加脱俗。
洛自醉却觉得他这笑容下有些什么——若只是他多虑就好了。
就见黎唯淡淡瞧他一眼,嘴唇仍然浅浅地弯着:“你大病一场后,性子倒是变了不少,换了个人似的。”
洛自醉心中不禁一紧——难道他们以前相识,而且交情不浅?但二哥、三哥都没提起过。他居然这么快便看出他性格大变……若用病来解释性格大变的原因,过得去么?或者会有些掩饰的嫌疑?
“不过,有些地方,却是从未变过……”轻描淡写的,黎唯移开视线,望着远处。
洛自醉见他颇有些感叹的意味,带着一分试探、九分诚意道:“实不相瞒。因用药的关系,我如今除了家人,除了家事,都不记得了。”
黎唯一向淡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惊愕来。在洛自醉看来,那惊愕之中又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都停住了。黎唯端看他半晌,恢复了平常,继续往前走,忽地又停住,转身问:“当真什么也记不得了?”
洛自醉不动声色,凝神点头道:“当真。”而后又笑了笑:“我骗你作甚?”
“是么……不记得了……”黎唯喃喃道,忽又自顾自地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旧事。笑完,又是那么淡淡的模样,瞧了洛自醉一眼:“其实,你我从未见过面。……我却知道你。”
洛自醉挑了挑眉。
他又叹息了一声:“没有受伤前的你罢。”
这声叹息,令这个本是如淡墨泼画一样的人物,倏地添了几笔浓彩。
洛自醉忽然觉得,这个人并非敌人。
并非无缘无故突然这么觉得——或许是因为在这淡淡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罢。
不知让洛无极来看,这个人,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呢?或者,他是活在真实里,还是躲在真实里?
黎唯,浑身像有无数的过去。
不像他,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一遍一遍的回想,就如一次一次撕开刚刚结痂的伤疤。想要忘了,却偏偏怎么也无法忘记。忘记了,也不再是他了。就这么矛盾着,就这么僵持着。
第七章 审时度势
踏进凤仪宫前庭花园的时候,自乾泰宫方向,远远地传来了鼓声。
“众臣都过了永安门,算是下朝了。”黎唯道,倏地伸过手来,捏住洛自醉的右肩。他也是习武之人,握力奇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洛自醉忍痛反扳他的手,但他的气力明显小了许多,连他的一根手指也扳不动。
看他一脸痛楚,却一声不吭,黎唯便慢慢放轻了力道,淡然道:“武艺也尽失了。”
“不然,拾月大哥以为我为何会入宫?一身病痛,没了武艺,没了记忆,若一直在家赋闲也是惭愧。我爹原本打算让自悟来,但他小小年纪,又少言寡语,怎么入得了宫廷?”不错,现在想起来,如果真是让自悟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哪些人啃个一干二净,骨头也不剩。
“你这样,就能自保么?”黎唯放开他,轻道,“昔日文武双绝的洛四公子,如今文也不会武也不会。陛下似乎又有心瞧瞧你的本事……恼了两方,你怎么自处?”
洛自醉揉揉还在作痛的肩,想了想,一笑:“走一步算一步罢。”
黎唯一怔,转身叹道:“你外表看来是随波逐流、谈笑风生,内里却冷冷看世,瞧尽人间百态,把自个儿同外头隔绝起来。待人如此亲疏有别,失了记忆,怎会连性子也变了这么多?看来你也经历了不少难事。”
洛自醉看着他的侧脸,仔细要回几句话,却因为似乎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只得默然。
“我幼时曾被送到圣宫,拜国师为师,泰半人心人性,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你不必防我。”
“……不,不是惊慌。只是,想我掩饰得不够好。”
“已经很好了。不过,本性难移。言谈举止,多少会有些孤绝的影子。除非你自个儿改变,不然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隐藏。”
“拾月大哥,我才道可惜。你如此善于看人,又擅文擅武,文职武职,无论什么,也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黎唯一笑,道:“你我志向都不在此,何必委屈了自己。”言罢,他的目光穿过柳林,望着远远的三三两两的人。
“宫廷,比官场还要不如。”洛自醉随他的目光看去,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谁知那底下将会酝酿何种肮脏阴谋?
“你我要的,与他人不同。被卷入的人,较之自己掀起祸端的人,有更大的余地。”
看他淡定的神色,洛自醉不禁心中感叹:好个看得开的人物!这种才能,却无意角逐官场,真不知是池阳的幸抑或不幸。不过,可惜,除非皇帝降旨赐他出宫,他便要以宫妃的身份,度过一世了。
他甘于平淡,难道也甘于孤单么?
除非有更渴望的在眼前,没有一个人会甘于孤单的——同他一样。
两人没有走铺好的石板道,而是挑了条小路,越过柳丛和桃树丛。翠枝拂过两人的脸,粉红的桃花瓣落在两人肩头。
洛自醉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虽想来还是个鸟笼,却已好太多了。生命生命……若不执着于生命,他怎么能见到这种在那个世界几乎算是绝迹的胜景?怎么能遇上洛家的人?
桃花也要谢了,海棠开过,就是梨花。
往后,他能看数千回这样的春日。
还不够,还不够……
说起来,他大概是最贪婪的人了罢。
约一柱香的时候,两人才来到前殿长廊外。简思颐、周越、宁姜三人,已带着书童,等候在那里。三人无言地站在廊下,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洛自醉和黎唯自林子里出来,他们也没发觉。
洛自醉走近他们身旁,刚要招呼几句,瞧瞧远处,顿时明白了。
长廊笔直穿过扶疏的花木、角斗相交的楼阁。尽头,一方湖泊静卧廊外,湖上是座白色的长长的单拱桥。楼台亭阁、水榭流檐、白玉石桥、绿波粼粼、百花吐放、青枝相衬……一切静谧如画,无法形容其妙。而这漂亮的画中,嵌了两个更胜画的人——遥远的湖心亭中,冰绸飞舞间,一双俪影,举棋对坐。
隔得很远,看不清皇帝皇后的神色。但谁都能猜得到,他们此时脸上的柔和神情,都只为着对方一人而现。
两人回来得很快,却都将外头的人忘了。
原本对男子和男子相依这回事,有些不理解。不过对洛自醉而言,情这种复杂难懂的东西,本就分不得太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爱,男人和男人之间就是友情,那个世界的常识是这么告诉他的,也都和他无关。但现在看来,“情”字其中的点点滴滴,奇妙得很。亲情、友情和爱情,牵扯颇多,也难于分清。既是如此,一切只要和他无关,他便都能接受了。
“涧雨三弟、遥星四弟、逸云五弟,来得好早。”黎唯淡淡的声音像风似的,吹走了所有杂念。
洛自醉浅浅笑道:“我在路上遇上拾月大哥,两人都晚了些,所以抄了近路。前庭花园的景色,可真是漂亮。”
“是啊,桃李芬芳、柳絮飞扬。若再迟些,梨花开了,更是引人三分。”简思颐应道,“不过,我们都走的大道,拾月大哥和栖风二哥真是好兴致。”
“下回问安之时,也到了梨花花期,不如我们五人结伴早些来,慢慢欣赏。”宁姜笑回道。
“说得是。”周越附和道,想想又说,“内宫的花花草草也忒多,可惜众位哥哥都无法前去赏玩。”
“听说内宫多得是奇花异草,民间见也不曾见过的珍贵月季、牡丹、芍药、水仙、白玉兰……想来逸云五弟也大开了眼界。”洛自醉道。
周越笑着称是。
“不过,凤仪宫中庭的花园,才算得上是绝世风景。一年四季,花海如潮,异香浮动,举凡见者无不倾倒。”宁姜道,见洛自醉、简思颐、周越都有些好奇,摇了摇首,“我们问安应不会入内殿,所以也就无缘得见。我爹曾有缘受邀赴宴,几个月里都念念不忘呢。”
正说着,就听侍从唱道:“圣上、皇后陛下驾到。”
五人望去,皇帝皇后正顺着长廊,朝他们走来。
五人便一字排开站好。十五位良人也都顺次三人一组,排在他们身后。
转瞬间,帝后二人已经到了眼前,二十人都跪下叩首。
“圣上、皇后陛下安泰!”
“起来吧。”皇帝道。
众人便都站起来,垂首而立。
就听得皇后笑道:“圣上,今日我突觉有些烦闷,过两日想出宫打猎。”
“可惜朕近日心系剿灭乱贼一事,无法陪你前去。这样罢——朕一会儿便传令钟息山庄准备着,你过两日去那边即可。”
“我一人打猎有什么意思?”
“皇后想要谁作陪,尽管说就是。”
“不如,二十位公子都出宫活动活动筋骨罢。”
“那也好。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谢过,后退几步,恭送帝后离开。
皇后笑笑瞟了他们一眼,目光略微在前面五人身上停了停:“我很期待众位公子的箭术呢。”
说罢,两人便渺无踪影。
众人抬头时,长廊上已没有半个人影。远远看去,那二人仍然在亭中专心对弈,仿佛方才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狩猎……”三三两两告辞过后,细碎的议论也飘进了走在最后的五人耳中。
“说到打猎,我自幼不擅武,到时还请三位哥哥指点。”简思颐道。
“我也一样,劳哥哥们教导了。”周越也道。
宁姜和黎唯只是笑笑,谦虚说自己箭术不佳。洛自醉则只能淡淡一笑,连说哪里哪里,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叫苦——他连弓都可能拉不开,怎么狩猎?
回宫的路上,他心里一片阴霾。
简思颐与周越告别后,洛自醉也向着黎唯和宁姜点头:“我这便回去了。”
“栖风二哥,到时陛下恐怕要看看你的箭术,你想好如何应付了么?”宁姜出口问。他还不知黎唯也已经知道这事,才出口,一看黎唯,一脸歉意。
黎唯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看了洛自醉一眼,道:“洛四公子的武艺高强,剑、箭、刀、枪,无一不长,涧雨三弟,这是什么话?”
宁姜默然,做个揖,以示道歉。
洛自醉明白黎唯不想让外人看出他们走得近,于是摇头道:“拾月大哥有所不知,我七年在家都是养伤,武艺早已全失。别说射箭,便是骑马,恐怕也不能同以前那样了。”
黎唯淡淡地挑起眉,作微微惊讶状,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他。
宁姜点头道:“拾月大哥瞧不出么?栖风二哥步伐虚浮,完全不像习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