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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自醉坐起来,正好瞥见一名骑卫营侍卫捧着铜盆立在门边。
他还未出声,帝无极便放下手中的地图,上前要接过来:“给我罢。”
“云王殿下……”
洛自醉示意无妨,那侍卫才带着些惊讶退下去了。帝无极一面看他立起来,眉轻微地拧了拧,而后慢慢走到屏风边着了外袍,一面试了试水温。侍卫不比得侍从,有些粗心,约莫是直接倒了泉水,水出奇的冰凉。
洛自醉走到他身旁,开始洗漱。将柔软的布巾贴在脸上,与体温相当的温度十分舒适,也令他忘了某处隐约的疼痛。
帝无极低声道:“上药么?”
听出言下之意的洛自醉摇摇首。“你还在这里?”
“你睡着的时候,我回去了。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
在洛自醉听来,似乎人人都在学后亟琰的行事风格。不过,他相信帝无极自有分寸,这也不是他能置喙的事。
“饿了么?”
“有些。”
帝无极笑了笑,揽住他的腰:“走罢,晚膳已经备好了。”
洛自醉倏地想到了皇戬和洛自省托付过的要事。那两块玉他一向贴身藏着,昨夜却……
“无极,见到两块玉了么?”
帝无极自袖中取出墨玉和白玉:“看你藏着掖着,应当是重要的物品,我便收了起来。”顿了顿,又道:“从未见你藏东西藏得如此仔细。”
“不是事关千千万万人性命的东西我又何必如此上心。”洛自醉指了指墨玉,道,“这是太子殿下给的,能取银两。另一个是自省给的,除了银两还能取粮。”
帝无极弯起唇:“真是好时机。”
“何时取?”
“今夜。你饿坏了罢,走。”
再度来到那偏僻却漂亮的宫殿里,殿中仍然没有半个人影,外殿中间却摆着热腾腾的晚膳,仿佛凭空出现的一般。
这行宫中到底有多少云王府的人,洛自醉觉着没必要问,想了想,道:“了时国师说会吩咐摇曳尊者重设行宫的阵势,你却已经设下了,如何向她交待?”
帝无极恍若未闻,支着下颌笑盈盈地望着他用膳。
“无极,你信不过她?”
“事关你的安危,我能做的便无须假手他人。至于……我没见过她几回,不清楚。”
“她可是了时国师的爱徒。”
“啧啧,‘以自己的眼耳心来认人,万不可轻信他人’——是谁教的?”
洛自醉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专心进食。
帝无极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动了动箸。不过,膳食的吸引力太小,很快便被专注着对面风景的他遗忘了。
外人的气息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帝无极警觉地抬首,眯起双眼望着黑暗的庭院。
这个时辰,府内那些臣子应该不会过来。
来人从窗户跳进来,笑笑地致歉:“殿下,四公子,臣也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不过……”
“出了什么事?”帝无极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
洛自醉回首见是宫琛,笑着请他过来坐下。
宫琛一面苦笑一面挪近,与方才跃进窗户时的利落形成鲜明的对比。“殿下猜得不错,那混帐东西投靠那边了。”
帝无极冷冷一笑,道:“懦弱的家伙。”
洛自醉仍旧和精致的膳食奋战着,没有空闲也并不想关心他们议论的事件。
“在这个时候还选择叛出,该说他太怕殿下,还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呢?”
“怕?”帝无极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我要胁他了么?”
“当年他可是刑部的人。不仅盯着殿下上刑场,为了讨陛下的欢心,还提议将殿下……”
洛自醉侧目望着二人。挫骨扬灰?他听说过此事。据说采用腰斩极刑也是某位大臣提出的,先帝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原来如此,惧怕无极报仇才背叛了罢。
“若他诚心到父王灵前认罪,此事自然作罢。我不会计较过去。他将此事看得重,足可见他当年投机心之重。叛了也罢,免得费心提防。”帝无极的神情依然平静。并非他不在意,而是过去太过久远。何况,无论如何父亲都不可能活下来,相差的不过是方式而已。只要他能达成父亲的希望,便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罢。
宫琛捏了捏下颚,如同狐狸般微微笑起来:“也亏得他在这时候叛了,还以为自己传去了不少秘密。那边要是知道了……呵呵……”
帝无极不再说什么,继续盯着洛自醉的吃相。
“殿下。”
淡淡的一眼,让宫琛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自在。
“劳您明日晚些再过来。有些事,臣下们都拿不定主意。”
“……”
洛自醉抬眼,眉梢轻扬。
帝无极并没有忽略他的神情,不过,也没有解释。
“臣等无能。”
“……”
“还有……”
一时间殿内似乎阴寒起来,洛自醉满足了口腹之欲,终于注意到周围有些过于凉快了。淡淡地瞧了帝无极一眼,他倒了盏茶,递给来客。
宫琛微笑着接过来:“殿下,饷银和粮食的事,我已经尽力了,筹到的也只够十日需度。”
“这你不必担心。”帝无极立起来,足尖轻点,飘入庭院中,转眼间便消失在月色里。
殿中重归宁谧。
宫琛啜着茶,忽然笑道:“滋味果然足。四公子,这可是旧云王封邑所产的茶,数万年来一直选作贡茶。”
洛自醉自斟了一杯,抿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转了一圈,没有一丝涩味,醇厚如酒,还带着浅淡的清香。果然是绝品好茶。
“宫大人,先王殿下的事,他知道多少?”
“老臣们都念旧,时常说起来。不过,向殿下仔细说明的机会却很少。”
虽然面上毫无表情,无极还是很在乎的罢。洛自醉心想着,抬眸看时,宫琛一脸欲言又止。
他维持沉默,宫琛犹豫了半晌,最终起身告辞。
无视门的存在,他仍旧自窗户翻出,走了几步,又倏然回首。
洛自醉注视着他,依然静默着。他大约明白他想问什么,不过,既然他不提起,他也不想特意解释。
良久,宫琛行了礼,带着歉意微微笑着,转身走了。
洛自醉品着茶,直到茶水凉透才起身,倚在软榻上看书。
有人无声无息地撤下残羹冷炙,他连眼也不抬,继续翻着书页。
久违的宁静时光,他却怎么也不能将心思都投在书上。宫琛尚且如此惊讶,想必其他人更是难以接受。毕竟他曾是池阳宫妃,且论辈应当是帝无极的养父。
他人如何想,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想到日后要在他们不自在的神色里生活,多少有些郁结。
罢了,多想无益,还是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时光罢。
却说帝无极飞身离开了行宫,径直往京郊而去。
甫出行宫,他身后便多了数条紧紧跟随的黑影。云王府的侍卫素来不会轻易现身,这些人的来意可想而知。
帝无极心中冷笑,在行宫附近动手,惹来的是非也多,而且他有事在身,不能与他们过多纠缠。心念一转,他驱动灵力,御风前行。轻功再高也比不过风的速度。很快,他便摆脱了跟踪,来到京西郊百里之外的深山中。
暗夜里,山中格外幽静。
帝无极几个起落,立在山头,观察着林中的动静。
不多时,林间传来极细微的树枝断裂声。
帝无极屏住气息,轻飘飘落在树梢,随手扯下一片叶子,含在唇上。
清越的鸟鸣声响彻林内,惊起无数飞鸟。
待恢复平静后,帝无极定睛望着树下的人,微微笑起来:“战大人。”
战飞仍是披着长发,着一身乌黑的长袍,几乎融入了夜色中。他仰起首,轻轻笑道:“殿下,许久不见。”
“的确。各位都还好么?”
“我们倒都精神得很。只是,巡和宁将军都还念着两位殿下不告而别之事,气怒难消呢。”
“居然记这么久。”帝无极笑叹道,飘下树,自怀中取出墨色的玉。
“若是见了面,谁还记得那些。”战飞并没有细看,揶揄道,“云王殿下的神韵是谁也仿不像的。”
帝无极笑应道:“黎家人的性子也是谁都学不来的。”
战飞呵呵笑着转身,轻点双足,朝林内飞去。帝无极紧随其后。
山涧、幽谷、密林、峰侧,大约一个时辰后,两人才停下。
刀削般的崖壁直耸上黛空,崖边古老高大的红杉林遮天蔽月,隔绝了外界。
本该是偏僻无人烟的群山深处,却支着大大小小的简陋帐篷。里头传来绵长的呼吸声,粗略一算,竟有数千人之众。不过,呼吸太沉,听起来都是些寻常人。莫非这些人也是奔赴京城的难民,因无法进入京城,担心传染疫病才躲进深山?
战飞并未回首多作解释,帝无极也便没有问。
越过帐篷群,一棵约莫十几人才能合抱的巨杉赫然在目。杉树下站着几位暗行使,弯腰行礼:“云王殿下。”
帝无极有些意外地望望他们身后堆着的几个大木箱。
战飞出声道:“银两实在太多,无法暗中搬运。太子殿下便分别托付了人。这些是名义上的典当物,京内已有几位商人在了,殿下可换取应急的银两。若再有急用,只需派人将这些带到钦州、泗州两地,便有商旅运来饷银。”
帝无极颔首,淡淡一笑。某人果然发了横财,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人。
“殿下,淳熙皇后陛下的信物可示与昊光粮商,他们已运了一部分粮食与银两入角吟。”
“多谢几位。”
“我们不过是尽责罢了。”
“战大人,请替我问候各位。”
“殿下一路小心。”
帝无极微笑着点头示意,使风卷起箱子,如龙卷风一般狂啸而去。
他并未回到云王府,仍旧到了行宫,悄无声息地将箱子都堆在洛自醉的寝殿里。数个暗影在他身后浮现,齐齐地半跪在地上。
“一人一件,立即寻到愿意买的商人。”
“是。”
“仔细清了附近,着意桓王殿下的安危。”
“是,殿下。”
人都散尽了,他的神色也轻柔许多,转过身来:“醉,何必停在外头?”
洛自醉自回廊处走入殿内,怀中揣着还未看完的书,视线落在大大小小的箱子上:“你不是有事吩咐他们么?”
“皇戬给的。”
洛自醉慢慢走近,望着那个尚未关上的箱子。里头并没有什么珍宝,都是些画轴。若说是传世名画,纸张却没有丝毫破损,而且颜色也没什么变化。
他随意展开一张,看了看,笑出声来。
帝无极靠近来,望着这颇为眼熟的画作,脸色微沉。
“无极,你还记得么?这还是你们刚开始学素描时的涂鸦。”太子殿下竟拿这些当作商品,果然是独一无二的绝世之作。“这是你的罢。”
帝无极没有应答,有些强制性地将画合上,扔进箱中。
洛自醉收了笑容,凝视着他绷紧的脸庞。
“茶很不错。”
“果然合你的口味。”
“无极,你很在意么?”
“我只是在意你不会依赖我。”
洛自醉轻叹,皱起眉来:“眼下还不够么?”
“不够。”帝无极勾起嘴唇,蜻蜓点水般触了触他的唇,“怎么都不够。”
两人依偎着,半倚在软榻上。
洛自醉没有分毫睡意,仍然看着书。不多时,他便觉着肩上一沉。侧眼瞧了瞧,帝无极枕在他的肩头,已然睡熟。
终于有了看他睡容的机会,洛自醉放下书,认真端详着。
凝视了好一会,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为何他就有定定地看着他到天亮的耐性?他却做不到?长叹一声,他还是放弃了,合上眼打算假寐一小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