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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漠然地看着她们,又转头看向坐在我身边之人,那人正陶醉在殿下的歌舞之中,对那些秋波无动于衷,恍若未觉。
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迷离一笑,“怎么?”他的脸因为薄醉而泛上浅浅的绯色,愈显英俊。我的心,一瞬微荡。不可否认,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没什么。”我转过脸,不再看他,那些女人的目光,已让我不堪重负,今晚的他,不知为何总是一再地勾起我对“他”的思念,实在是太象了。
我拿起案上的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却因喝得过急,被酒呛到,大咳起来。
“慢些喝,又没人跟人抢。”见我呛到,他半假地责备着,伸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
顷刻,无数道目光含羡带妒暴射而来,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只怕现在我已和我逝去的亲人们互诉离情了。
我用手捂着嘴,竭力忍着咳,身子向前倾去,想要躲开他的手,孰料他的手却顺势下滑,自自然然地揽在我的腰间。
我浑身如遭电击,不自在地扭了下腰,伸手扣在他的手上,想要把他的手拿开。
他似是醉了,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歪头看我,手生根般定在我的腰上。
我瞪他,“把手拿开。”
他象有意要气我,冲我露齿一笑,白光耀眼,晃得我满目生花。
你!我气急,更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却莫想移开分毫。
他象不知疼,只一径用微醺的眼朦胧望我,陶然而笑,“今晚你真美!”
我一时愣住。
他被酒气染得微红的俊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他的眼也因薄醉泛上水色,闪闪的,亮亮的,灼灼的。
是谁?是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着他,脑中隐隐响起另一个模糊的声音,“今天的你,真美!”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我知道,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但这奇怪的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我盯着他的脸,怔然出神,忘了挣扎。
“嗯?”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暗暗调息,勉力稳定纷乱的思绪。
“你最好把手拿开,不然,我现在就回去了。”
自始至终,殿下的女人们,个个好似与我有血海深仇般瞪着我。
瞪我作什么?如果不是那男人用我的族人要挟我,我根本不会来参加这莫名奇妙的宴会。
我心烦意乱,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赵政的笑缓缓僵在脸上,他眯起眼看着我,半晌不语,忽然自嘲一笑,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多少女人等着,盼着,哭着,喊着匍匐在我脚下,我看都不看一眼,没想到,有一天我喜欢的女人,却视我如粪土,避我如瘟疫,”他哼哼一笑,“你说,我是不是很好笑?”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落寞,自嘲还有不甘,心中隐隐作痛。
“今晚,可不可以暂且忘了我是谁?”他定定看我,似在恳求。
我心一颤。
忘了你是谁?可能吗?有时,我也很想忘了你是谁,甚至忘了自己是谁,那样,我就不必日日纠缠于痛苦之中,可是你告诉我,国仇家恨要怎么忘?
我怔怔地盯着他,心越来越痛。
“你若能永远这般看着我,该多好。”他淡淡感叹。
我的心又是一阵哆嗦,我连忙别开眼,看向别处。
殿下,歌舞演的正热闹。
可是并没有多少人在看表演,他的女人们一直用着各色眼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好奇的,艳羡的,妒忌的,轻蔑的,冰冷的,恨恨的……
她们真是可怜。她们生存的全部要意就是要获得我身边这个男人的垂青。垂青之后呢?君心难测,片刻的恩宠过后,也许便是永远的恩断情绝。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过着身不由已的日子,现在还要被一群素昧平生的女人无端怨恨。
好没意思。
我兴味索然地看着表演,心里盼着这让我倍受煎熬的宴会早些结束。
“听说你歌唱得很好?”他浑厚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再次响起。
我一惊,扭头,看见他放大的笑脸近在咫尺,我脸上一热,身体微向后倾,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你听谁说的?”
“这个不重要,”他一笑,“唱一曲可好?”
我望着他的眼,有一瞬,我几乎就要被他盅惑而答应,但最终,我还是压制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冷冷回他,“我的歌只唱给亲人听。”
他的笑,在听到这句话后霎间僵在脸上,很快变为乌云罩面。他阴阴地瞅看我,半晌无语,胸部隐隐起伏。
半晌之后,他忽而一笑,“这样啊,”他唇角轻扯,“你听好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一字一句道,“从你入宫那刻起,秦国便是你的家,咸阳宫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亲人,现在我要唱一曲给我听。可好??”他加重了“我”字的字音。
他生气了,虽然他在笑,可是我看得清楚,他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逆反之意,你要我唱,我便要唱吗?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是谁害得我与亲人阴阳两隔?若不是你,我现在该在燕宫中和我的家人一起欢度佳节;若不是你,我该还是无忧无虑的燕国公主,而不是现在这般傀儡似地坐在这里,受着一群怨妇莫名的忌恨。
你怎么会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仇人,永远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及此,我看着他的眼,平静道,“我的歌只唱给真正的亲人听。”“真正”二字,被我加了重音。
他蓦地眯了眼,两道浓眉在同时也拧在一起,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不唱喽?”
“是。”我有我的骄傲。
他就那么眯着眼看我,眼中的寒意直欲将我冰封,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半晌之后,他阴恻一笑,“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秦宫之中还有很多你‘真正’的亲人呢。”
我蓦地打了个寒战,又是永巷,又拿她们来威胁我,我恨你!恨你!
脸上微痒,嘴里有咸咸的东西流了进来,“好,”心被人踩在脚下般疼痛,“我唱。”我看着他,凄然一笑。
“算了!”他忽地打断我,端起案上的金爵,一仰头喝光了里面的酒,然后把金爵重重地墩在案上,“当”的一声闷响。
听得我心头一颤,殿上殿下也因为这声闷响刹时变得鸦雀无声。
他皱着眉,喘着粗气看我,片刻之后猛地站起身来,又一把将我扯起,“我送你回去!”说完,瞟了眼几步之外的近侍,“叫她们也散了吧。”
“遵旨——”
第26章 第十六章:蒹葭蜉蝣(1)
姬梅
我被赵政不由分说地拉出来,塞进他的车里。
随着车门的关闭,车厢里一片漆黑,他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我有些害怕,心底却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微的内疚来。
内疚?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我为什么要内疚?当他命人攻我燕国时,他可曾内疚?!当他命人屠我族人,毁我宗庙时,他可曾内疚?!
我不内疚!是的,我不内疚。
“真的那么恨我吗?片刻也不能原谅?”
黑暗之中,传来他的声音,似是不动声色的平静,却透着无限的疲惫与无奈。
我的泪,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无声滑落。他的声音,让我不能自已的心痛。
我听到了什么?耳边传来男人低缓的歌声,是他在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他在唱《蒹葭》!
淡淡的轻愁和着深深的爱恋在他的歌声中载沉载浮,我的心在他的歌声中怦然狂跳。
为什么要唱《蒹葭》?
为什么?!
你在暗示什么?
我不是你的伊人,不是。
一曲唱罢,我和他黯黯无语。
马蹄声碎,踏破寂静长夜,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马儿仿佛要一直这样无休止地奔跑下去,直到永远。
“好听吗?”很久之后,黑暗中再次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几许自嘲,几分感慨,“九岁那年,我从赵国回到秦国,从此以后我再没唱过歌,你是二十九年来,第一个听到我唱歌的人。”
我无语,他亦沉默。
“为什么要听我唱歌?”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不为什么,”黑暗中传来他淡淡的回答,“就是想听你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欢笑的声音,”他微顿,接着道,“想看你的眼睛,你的笑脸,想把你紧紧搂在怀里,想和你生一群孩子,想每天和你在一起,一起看春花,赏秋月,一起慢慢老去。”结尾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我唱的,你并不爱听。”我尽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尽管我的心,已因他的话翻江倒海。
“只要是你唱的,我什么都爱听。”
什么都爱听吗?我稳了稳呼吸,轻轻开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我的生命如蜉蝣般脆弱啊,我的心忧思重重;我的心忧思重重啊,我的生命如蜉蝣般来日无寄。
脸上有泪滑落,流入口中,咸咸的。我的从前,我的亲人们,在歌声中一一鲜活。
心象裂了条缝隙,悲伤汨汨而出。
歌唱完了,我和他都没有说话,马车也在此时停在了庆元宫门外。
坐在靠门位置上的他,似乎并不急着下车。
“你,很想念燕国?”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问。
“是。”我深吸一口气。我的确很想念燕国,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的故园,我再也回不去的家,我的从前。
“很想回去?”听不出怒意,但气息已是不稳。
“对。”我深知这样的答复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我还是要这样说。
一声轻响后,车中光亮乍现,镶嵌在车厢四壁和顶篷的夜明珠同时放出温润的光华,在这温润的光华中,我看清了身边男子怒意深深,痛意深深的脸。
我别开脸不去看他,心下凄然。
几乎就在我转头的同时,他的气息突然迫近,整个人向我靠近,同时将我的身体强势扳向他,牢牢地钳住我的胳膊。
第27章 第十六章:蒹葭蜉蝣(2)
“你死心吧,我不会放你走,永远不会!”他定定瞪进我的眼底,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忧伤和着绝望,一瞬透顶。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悲凄哽咽,“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就算回到燕地,对你也构不成任何威胁,放了我吧,让我回去……”我想我的亲人,我想我的家。
“我呢?”他大吼着打断我,“我怎么办?”
似有惊雷在我耳边炸响,炸飞我所有的镇定,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作答。
“你告诉我,我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他的手蓦地收紧,我的胳膊几乎被他掐断。
“我走与不走又有何不同?我不过是你无数女人中小小不然的一个,而且还是最不会讨你欢心,最惹你生气的一个,即便我走,你依然还是风光无限的天下霸主,你依然还是美人在侧,所以,我走与不走,对你又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