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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倾宇注视着他,眉间朱砂凄艳如梦:“你不说,我也不会去问。其实……只要你活着,就好。”
方君乾定定望着他。
明明身罹残疾,却比任何人都要聪慧努力;
明明不良于行,却仍无怨无悔为护送自己奔波数千里;
明明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坚持,绝不轻言放弃;
“倾宇,方君乾何德何能,竟累你至此……”
眼前这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文武双修,惊才绝艳、风流天下。
这样清贵无瑕的人,应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应该高高在上,淡漠俯视众生。
但他,却为了自己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与血腥的道路。一条最危险,也是最难走的道路。
前者,权势与赞誉相伴,后者,坎坷与磨难同行。
肖倾宇冰冷纤长的十指静静握住他的手。
那双手,白皙秀气,坚定有力。任多少风云变幻波涛诡谲,仿佛只要握住这双手,便有了,温暖和安详。
肖倾宇眼睛遥望天际那轮壮丽蓬勃的东升旭日,轻轻开口:“哪怕粉身碎骨,肖倾宇也定当护你周全。”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章
“来者何人?不知驿馆禁严么!”护卫竖起长矛横眉冷对马车上的驾车大汉。
那大汉黄发鬈曲,身着皮革胡服,风尘仆仆,一看就知是外族商旅来大庆经商做买卖的。
大汉操着生硬的口音:“兵爷,这是出啥事了?小的来皇城多次,都是在这驿馆歇脚的,从没出过什么事儿……今个怎么?”
“此时不同以往了!现在全城戒严,况且莼阳公主在驿馆休养,岂容你们下榻!?”
“兵爷,你看我们大老远的……这都快宵禁了,客栈也要打烊了。”他一边说,一边往侍卫长的手里塞了点银两,“我们就住一晚,保证不给兵爷们添麻烦……”
“这——”护卫一脸为难,想拒绝吧,又舍不得到手的银子,想答应吧,又怕这行人闹出个什么事来。
眼睛瞟向马车布帘:“里面都是什么人?”
大汉低声下气道:“是我家主子。长年患病,受不得惊……”
“受不得惊?”侍卫长马上怀疑起来,“见一面怎的,会死人呀!马上叫人出来!”
黄发大汉急得直摆手:“兵爷,不行呀!万万使不得!”
明晃晃的枪头抵住大汉的脖子,侍卫长凶神恶煞道:“少废话!小心老子宰了你。”
“咳咳——”马车里穿出清幽悦耳的咳嗽声。随后一个悠静淡然的女子声音低低道:“莫汗耶,出什么事了?”
那个黄发大汉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声震得愣了愣,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老奴不想让兵爷们打扰你。惊扰……小姐……了。”
他称“小姐”两字的时候貌似有点难以启齿。
“无碍。”一只白玉般的手掀起车帘。
一个人,一个白纱覆面的人。
在车厢内端然跌坐。
她面色雪白而略显透明,一袭雪色披风裹住稍显单薄的身子,一头青丝没有绾任何发髻,只用一支白玉发簪随意挽起,愈发有弱柳扶风之态。
微微抬起头,那双傲气的远山眉让人心中一凛,偏眉下双眸澄澈如最幽静的秋水,沾染于眉目之间淡淡哀伤的艳丽朱砂,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虽看不见她的脸。
但,
这分明是——哪家的小姐。
侍卫们瞪直了眼:倾国倾城,绝代佳人呀。
不知哪个男子有这等福气……
侍卫长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唐突:“惊扰这位小姐了,没事没事,你们快进去歇息吧。宵禁后找不到客栈,这位小姐身娇体弱,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白纱女子轻轻道:“谢兵爷。”放下车帘。
大汉驾着车转从后院进门。
瞅瞅周围空无一人,异族大汉——也就是劳叔——悄声往车厢里唤了一声:“公子?”
马车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别说话,继续往前走。”
知道公子正在生闷气,不敢在这个时候烦他。劳叔应了一声“是”,接着心无旁骛驾车。
无双公子觉得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恰巧这时,方小侯爷从车厢暗阁中钻了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死死咬住唇,捂住自己嘴巴。
“方君乾,你若是敢笑信不信肖某立马将你扔下去。”
“额——我不笑我不笑。”方小侯爷背过身面壁而坐。
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无双公子从他不断抽动的肩膀和无意中泄露的声音还是可以判断出——他在偷笑!
他咬牙:“方君乾,想死就直说。”
“倾宇呀~~”他冷不防抱住他,伏在他肩头笑得直喘气,“怎么办?——笑到内伤了。”
夜,昏暗的新月悬挂在夜空。
“我们今天没在茹永城出现,朝廷一定会以为我们已从水路顺流直下广茂郡,原本驻守茹永城的大批人马会被调遣至广茂郡堵截。”晶莹手指弹了弹地图,无双公子的微笑是料敌先机的睿智清傲,“而我们,就从茹永城出发!”
方小侯爷都有点同情追截他们的官兵了:“跟倾宇斗智真是一场噩梦呀!”
肖倾宇淡淡道:“事不宜迟,马上出城。”
正当他们准备上车离去时,一个始料不及的人出现了——
莼阳公主吃惊地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身子开始微微发颤。
所有人都楞住了。
方君乾,肖倾宇,还有毅飞莼。
谁都不会想到,出发前会被正在散步的莼阳公主撞个正着。
怎么办?要不要杀人灭口?
可她毕竟是方君乾的结发正妻!
远远传来丫鬟的声音:“公主你在哪?夜深了,该回去安歇了。”
完了!
就算此时杀了她,得不到回应的下人也会心下起疑。
就算今夜走得出驿馆,他们的行踪路线也会被发现!
前路——绝对九死一生!
毅飞莼定了定神,淡淡回应:“本宫在这儿,马上就回房。”
她居然没有揭穿两人!
不约而同的,绝世双骄松了口气。
方小侯爷抱拳郑重道:“公主,方君乾欠你一个情。”
肖倾宇没有说话,只是,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般,用那双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锐利凝眸深深注视着她。
毅飞莼端庄裣衽为礼:“小侯爷保重,莼阳祝小侯爷一帆风顺。”
方君乾跳上马车:“多谢公主,后会有期。”
肖倾宇冷不防吐出一句:“你爱上了他。”
这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笃定的语气。
毅飞莼惨笑。月光下,她的笑容有种月光般的悲哀。
她手指着方君乾,眼睛却盯着肖倾宇:“是的,我爱上了他。”
即使皇兄再三警告,但她还是爱上了自己的夫君,聊盟的死敌,她的杀父仇人……
情之一字,岂能以常理度之?!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一章
她说:“是的,我爱上了他。”
肖倾宇霍然色变。
最终,向她深施一礼:“肖倾宇欠你的。”
“是的,你们两个都欠我。”毅飞莼高傲地颌首,“不知这情,何时才能还清。”
听着哒哒马蹄声越行越远,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如水月光里。
毅飞莼终于忍不住双手捂面低啜轻泣出声!
是悲,是怨,是恨,是伤?
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是,很想哭……
马车中,无双公子远望着被夜色包裹下的美丽女子,目光沉静而哀伤。
他淡淡对方君乾说道:“其实,人真的很自私……”
方君乾闻言,轻描淡写道:“不自私,还能叫做人么?本侯不是神,而倾宇,也不是。”
人不是神。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神没有。人会悲伤、会绝望、会自私、会愤怒、会嫉妒、会憎恨,而神不会。
既然是人,哪怕再绝世再无双,也有躲不开的感情,避不了的劫数。
例如他,再例如他。
虽然,无双公子肖倾宇在人们眼中,一向清心寡欲到令人忌惮,但方小侯爷知道,肖倾宇并非无情。
相反,他极易动情,也极为多情。
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深深掩埋,让自己看上去冰冷无情无懈可击。
那是——情到深处情转薄的伤感,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悲哀。
良久,方君乾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倾宇这一生,可曾有过不顾一切任性的时候?就是……放开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只为自己而活。”
“任性?有啊——”
无双公子淡淡微笑:
“其实小侯爷现在能活着跟我说话,就是肖某最大的任性了。”
方君乾追问:“还有吗?”
月光透过车窗流进车厢内。
那一瞬间,肖倾宇身边的光线变得像在树荫下一样斑驳和迷离起来。
“还有……娘亲的去世。”
方小侯爷出神地望着他。认识肖倾宇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
“娘亲死了——”指了指自己,笑。“我杀的。”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微笑。
忽然想到了海。海最汹涌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
“我那时,八岁。”肖倾宇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他很爱娘亲,当然,他更爱自己的地位权力。”
“娘亲的家族是豪门大族,显赫一时,他娶了当时那家唯一的小姐,并立她为正妻。靠着亲家的势力夺取了梦寐以求的地位。”
方君乾没有说话,因为知道他此刻只需要一名合格的听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亲家的势力太大,终于大到了足以威胁父亲的地位。于是在某一天,也就是我出世的前一夜,娘家四百八十口人被屠戮一空鸡犬不留!”
肖倾宇笑得高华清雅,静静环绕手中金线,四平八稳道:“当然,他没有杀死娘亲,因为他爱她。于是我刚一出生,娘亲便疯了,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
“娘亲疯了,父亲只得换掉正室。因为我一出生便注定无法行走,很快就遭到遗弃,父亲托人将我带出家门喂养照料。也多亏他一念之仁,肖倾宇才能活到今天。”
他闭上眼睛:“方君乾,你知道吗?肖倾宇这一生只见了娘亲八面。就是每年的生日当天,肖某才被允许跟母亲见上一面。”
“虽然……她已记不得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苦痛兜头罩过来,压在方君乾心上,引起阵阵战栗。
“据下人们说,娘亲没疯时气质高雅,绝代芳华。这样一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疯了,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他转向他,淡淡问:“方君乾,是吧?”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活得没有尊严,的确生不如死。”
点头:“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杀了她。”云淡风轻的声音,“八岁生日那天,我亲手将一瓶毒药给娘亲喂了下去。我亲手……杀了她。”
方君乾艰难地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