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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斥道,“幸勿再言。不然,君之性命不保。”
赵高傲然道,“此室之内,惟君侯与高二人而已。高别无所求,但望尽言,君侯听罢,若依然执意赐臣以死,臣不敢辞也。否则,臣请血溅三步之内,与君侯共殉皇帝于地下。”
赵高露骨地以同归于尽威胁李斯,而他那特有的宦官音色,虚浮尖锐,更让这份威胁听起来越发阴冷。诚然,密室之中,只有赵高和李斯二人。如果赵高要取李斯性命,以赵高之勇力,加以李斯之衰老,想来李斯是无法抵挡的了。尽管室外就是警卫的武士,但面对赵高的雷霆一击,也只能是远水难解近渴。
李斯一生濒死不知凡几,皆能泰然处之,赵高的恫吓,自然并不足以让他悚然色变。李斯捋着胡须,笑望着赵高,道,“既如此,君且言之。”
赵高见李斯又在他面前捋胡须,心中暗怒。李斯总喜欢在他面前捋胡须,一副天生美髯、奈何奈何的自恋模样,摆明了就是欺负他脸上没有。不过,赵高也想通了,李斯遭到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胁,总得以某种方式挽回些颜面才是。
赵高定定神,接着说道,“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李斯大摇其头,道,“蒙恬,君之忧,非吾之忧也。”
赵高也知道,拿蒙恬来说事并不妥当。一方面,蒙恬的份量不够,并不足以威胁到李斯。再者,蒙氏与李斯素有深交,赵高以疏间亲,正犯了游说者的大忌。看来,要打动李斯,只有公子扶苏才足够份量。
赵高于是道,“君侯明鉴,臣之忧,确在蒙氏。君侯之忧,却在公子扶苏。虽所忧者贵贱有别,其忧死不暇之心,同也。请为君侯言之。”
直到此时,李斯才第一次显露出紧张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也未能逃过赵高的眼睛。赵高知道,他已经找准了李斯的命门,所以李斯才会关心则乱,方寸失守。
赵高于是再作危言,道,“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终皆以诛亡。倘若扶苏继位为皇帝,臣恐君侯同样难以幸免,将重蹈前人覆辙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声道,“说下去。”
赵高道,“臣请先言国事。公子扶苏,素爱结交儒生,颂法孔子,信奉礼教,不乐法治。想当年,扶苏数度犯颜直谏,名为谏皇帝,实则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苏为公子之时尚且如此,如一旦继位为二世皇帝,大权独揽,则其作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动也。简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为是功,在扶苏却以为是过。君侯在日,扶苏或慑于君侯之威,不敢骤然改弦更张。然而,臣斗胆试问,君侯能长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将近。人在则政举,人亡则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惧者,扶苏当国,必废先帝法度,改以虚仁假义顺从下民,取悦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业,将尽毁无遗。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苏不敢归过于先帝,却可委过于君侯。君侯今日犹为国之功臣名相,身后将成国之乱臣贼子。君侯之功,转成君侯之过;他人之过,也必移为君侯之过。俗云,君子耻居下流,众恶归焉。后世思君侯,不见功勋,只知恶名。臣不忍视此,故为君侯忧之。”
赵高停顿片刻,再接着说道,“臣请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余年,多失礼于宗室公子。废封建,立郡县,使嬴氏子弟无尺土之封,君侯之谋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苏为焚书坑术士之事,劝谏先帝,被远放上郡监军,处苦寒之地,至今不得归。焚书坑术士,君侯之议也。扶苏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苏虽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谓不高,势不可谓不大,当时惠王为太子,犯法,商鞅将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后惠王继位,车裂商鞅,以报当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苏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犹然车裂,则君侯将安处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祸且及身,遑论身后之名?臣不忍视此,再为君侯忧之。”
【4、李斯的屈服】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话虽如此,李斯的口气却明显地软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诚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无论是身后之功名,还是现世之富贵、子孙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赵高虽是太监,于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状,在他看来,正仿佛那些业已动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还迎。赵高于是乘胜追击,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继位皇帝。君计而定之。”
李斯道:“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人道守顺,岂能为此逆谋?”
李斯的抵抗虽然仍在继续,却已是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赵高知道,李斯正徒劳地紧守着最后的底线,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蛮力。
话说回来,任赵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终不肯就范,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李斯对嬴政多年的忠诚,以及作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毕竟,嬴政刚死,作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亲密战友,让李斯马上就做出违背嬴政遗诏的决定,改易太子,谈何容易!
赵高历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李斯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无法达到李斯那样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赵高以退为进,道,“倘无皇帝遗诏,在二十余公子之中,君侯以为谁将被立为太子?”
李斯一怔,没想到赵高会有此一问,道,“太子之位,自应决于皇帝,非人臣所当问。”
赵高道,“君侯追随先帝多年,对先帝立嗣的想法,总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余公子,得为太子者,若非扶苏,便是胡亥。”
赵高道,“臣之所见,正与君侯不谋而合。能争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苏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为,遗诏立扶苏为太子,并非皇帝本意。”
李斯惊道,“何出此言?”
赵高道,“自古太子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晋献公欲废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东山。楚平王欲废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备边兵。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已是无意立扶苏为太子也。君侯以为然否?”
李斯沉默无语,不置可否。
赵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诸公子皆留咸阳,独有少子胡亥得以随行。皇帝属意胡亥为太子,不问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虽不无道理,然皇帝遗诏具在,立扶苏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赵高道,“不然。皇帝立诏书之时,正抱重病在身。将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间乃赵武灵王当年行宫,皇帝病于此行宫之中,得无思赵武灵王之故事乎?赵武灵王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赵武灵王怜长子章,欲王之。犹豫未决,而乱起,兄弟阋墙,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苏,病中感伤,又复怜之,故立扶苏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计,立扶苏乃皇帝临时起意。以孰为准,君侯当不难断之。”
李斯叹道,“遗诏终究是遗诏,不容更改。皇帝尸骨未寒,岂忍背叛?”
赵高道,“舍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李斯道,“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虽欲从之,奈天下何?”
赵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当年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虽未明言,但其废扶苏之意,已多为朝中群臣所窥知。今立胡亥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决。赵高再道,“胡亥得为太子,必感君侯拥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苏得为太子,则皇帝之遗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李斯道,“弃皇帝之遗诏,于君何利焉?”
赵高闻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问,便意味着他的游说已经大功告成。李斯此问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时也是摸清赵高的态度,看看赵高是否有狼子野心,会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服低做小,本就是赵高的拿手好戏。赵高于是道,“胡亥得为太子,则臣可幸免一死。蝼蚁尚且贪生,臣为此举,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贱,身在宦籍,肢体残缺,常自以为羞。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担国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适足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虽王天下不与焉。臣得为公子胡亥教师,于愿已足。且胡亥明习法律决狱,胡亥继位,持此以治国,不负先帝君侯,则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赵高言罢,心中忐忑。这是最后一关了,如果李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则他费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却也只能是功亏一篑。
李斯视赵高为无物,自顾仰天而思,面容变幻不定。良久,垂泪叹息道:“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赵高狂喜之下,几欲扑过去与李斯相拥而泣。是的,李斯终于从了。
【5、政变的步骤】
赵高说服李斯之后,回报胡亥,道:“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李斯敢不奉令!”
赵高这句话,虽然简练如同电报,但如果细细分析,却也很能见出赵高言辞的艺术。整桩阴谋分明是由他一手策划,游说李斯也纯粹是他的主张,但到了他口中,却变成是奉了胡亥之命,这无疑极大地满足了胡亥那颗年轻的虚荣心。
而游说过程之曲折艰辛,也变成了李斯一听到胡亥的名头,便不敢夹生,乖乖听命,他赵高的作用,只是负责传传话而已,苦劳或有几分,功劳半点也无。难道,赵高真的觉悟如此之高,明明为胡亥立下大功,却只字不提,宁愿辞而不居?
其实不然,赵高如是说,乃是一种更高明的揽功。身为人臣,和未来的皇帝胡亥争功毫无意义,他只需要和李斯争功即可。争功有两种方法。一是你多,我比你更多。二是我少,你比我更少。赵高的方法便是后者。
通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