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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是知道,迦南司必然猜到他会隐名来助,早已等候多时。
而这药始终温热不喝,亦是为了等他。
迦南司喝了口药,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道:“明日一战,敌军三百万,我军一百七十万,可谓是相差悬殊。如此态势下,你舍了自家性命来,我又岂会连这疼痛都熬不过?”
自幼年相交,他便认定他是自己未来的君主,这区区伤痛又何足言说?
犹记得初见时,自己已满千岁。
太子寿诞,四大贵族子弟汇聚太子宫为当朝相柳庆生。那一晚,所有汇聚一堂的皇族后裔、贵族子弟均能骑擅射,或早已上阵杀敌,就连大了自己三年的七哥也已披挂上阵,唯独自己在那一晚成了一个异类。
可谁又知道,这个文弱不堪的迦南小公子曾被人盛赞根骨奇佳,深得迦南王宠爱。只是运道不好,年幼不慎落水伤了身子,不再适宜习武,也便只能整日捧着卷书埋头苦读。
这在以尚武的鬼界,可说的是贵族子弟的耻辱。
那一夜,他听无数人背后嘲笑自己像是天界那些弱不禁风,餐风饮露的神仙。连皇族长公主一个少女,都被人夸耀是女中善战者,鬼界翘楚。而他,就坐在太子偏殿,静静拿着一卷书,与太子相柳不期而遇。
玄衣冷目的殿下,竟瞧见他手中兵法时缓了神色。那晚,他是唯一笑颜待他的人,二人谈兵法,谈诗词,谈鬼界大局,谈三界微妙。从未沾过酒的自己,竟与相柳把酒言欢,听那个少年说着平天下,创万世太平的心愿。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这念想竟不止与书说,却也能与他倾心交谈。
只是这个人,相识数十万年,曾碎了多少鬼界女子的心思,却连正妃都不愿册立。
而这个人,竟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神色俱黯。
迦南司将药碗放下,见相柳伸手摘下鬼界七洲图,卷起扔到了火盆当中。这么张耗费他二人半月方才成形的图纸,就这样在赤色火苗中翻滚着,化为了灰烬。
他眼瞧着,竟是微微一笑,落下了心神。是了,明日最后一战,此图已没了价值。
相柳眸光中倒映着火光,静默不语。
迦南司自卷了锦被,合眼休息。
自己虽在万军之中,却也得了消息,九天上明日是大喜事,长生帝君和承天帝妃的大喜。承天帝妃……不过是一面之缘,说笑间自有风情。却是怎样个女人?
次日,因主将战前被杀,娄间三百万大军初有混乱,却在娄间王现身时,稳了军心。
相柳只蒙面参战,如影随形在迦南司左右,二人所到处,俱是血色滔天。
那一日,冷寒刺骨。
迦南司只微蹙眉,持剑于阵前,身先士卒,竟一口气杀到了敌阵后方。
“你还当真是拼命——”相柳在一剑斩去副将首级时,竟颇有闲心回头说了句,“帝师可就你这么个主帅,若是伤了岂不溃散如潮?”话说间,手中的人头便抛向了远处敌军之中,此时,那被斩了头的人方才砰然一声,落了马。
迦南司微展眉,笑道:“自有殿下在,臣何惧之有?”
说话间,一柄墨剑又连斩三人,其中一人一剑正中心窝,待拔出时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了四周人周身,一时间让围攻的圈子略顿了一顿。也是这一顿,给了二人时机,两柄剑,一青一黑,瞬时开出了修罗之道,哀号遍地。
迦南司不是没有看见,相柳难得说笑是为了掩去眸光中的怜惜。
他自始至终都说着,这些是他的子民。而视民如子的他,今日竟做了一柄最利的夺命剑,斩杀人命的刽子手,又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
忽地,一道银光射来,竟是数千米外的娄间王射出的箭。
娄间王当年以箭术闻名天下,因这生死一战的气魄,竟比当年还要凌厉万分。
待迦南司回首时,早已难以躲避,只将墨剑横于胸前意欲挡去三四分力道,却不想在最后一刻,竟是黑影突显,身侧人飞身于他身前挡去了那致命一击。却也因此伤了右腿,噗通一声落在了马下。
二人方才为斩杀副将,深入敌腹,四处本是敌军重重。
如今相柳这一落马,顿时四方长枪刺出,明晃晃的闪光中,迦南司只听见了数声金属刺入肉中的声响。他只觉心中骤然一紧,下一刻便已跃身马下一剑截断十数长枪,抱起相柳扔给了突破敌军杀来的迦南青楚:“保护太子殿下!”
这一句话,传遍了每一寸战场。
娄间王没有想到,这一箭竟没有伤到迦南司,却伤了鬼界的太子。而他更没有料到,这一箭让帝师顿时如嗜血一般,彻底将他的三百万大军击如锦缎,溃败千里。
自此娄间一脉尽数被斩杀,鬼界再无此姓氏。
娄间战乱平复,鬼界因此死伤了三百万兵将,七百万平民。
那一夜,九天上的承天帝妃竟意外现身鬼界皇都,同道而来的还有南海观音。外界只道仙佛两界终现了身,而在太子寝宫的迦南司眼中的,却是承天帝妃的痛彻心扉。
三十七日后,承天终究是回了九重天,却长居普陀山潮音洞中,不问世事。
当三界被鬼将迦南司震撼,当鬼界子民还在高歌唱诵时,那个鬼界最为之骄傲的人竟在鬼帝身前请自除鬼籍,惟愿修身成仙。
鬼帝盛怒,却终是准了。
千年后,鬼界再无迦南司,而仙界却多了一个司命星君。
遥远的约定
嫦娥一句,道出了万年藏着的话。
阿禄只笑笑,神色倦懒。
自己方才摸清的心思,倒是旁人多明白了几分。如今回想这一路,懵懵懂懂升了仙,稀里糊涂接了司禄仙姬的差事,半真半假地做着闲散神仙,本就被天界诸仙背地里嘲笑毫无仙根,如今竟还不清不楚地对那个虽顶着小仙号,却对扬名三界的司命星君生出了几分爱慕的心思……
当真是痴人妄想,也不晓得那上头围着观尘镜的几位是否早已捧腹大笑?
她这厢琢磨着,直觉得自己活该心神憔悴,最好来出淌眼抹泪,将这戏做的周全些。只可惜,相较那万年前被骗,此番却不过一场单相思,若落泪,岂不给嫦娥徒添了乐趣?
就在她昏沉沉自责时,正听闻度厄传话说司命醒了,便再也撑不住闭眼睡了过去。
嫦娥见她睡的快,自是晓得是因失血过多所致,只将她抱到锦罗帐之内,掩好了锦被四角,便端了玉碗赤血推门而出,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开了内间儿的房门。
哐当一声巨响,她便瞧见了里间儿的几人。
此时司命正随意靠在床边,若非面色青白,还真瞧不出是方才经过生死大劫之人。而白苏则抱着那玉碗仔细观摩,似是在研究残留的汤药。
只是那药中挂壁水滴竟是深褐色,毫不似嫦娥手中的赤红……想来是度厄为了掩人耳目,略施法将血的味道颜色尽数掩去了。
嫦娥见度厄闲闲看着自家手指,并不理会她,那陈桃更是满目情深,劫后余生的神色。只这一眼,便瞧得她是五脏六腑的拧到一处,直气的想抽刀剁了那贱人。
不过,她心念一转,又似想到什么,硬是压着心头愤恨挤了几分笑意出来。
边笑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中满满一碗鲜血亦幻化成深褐色,且带着浓郁的药香。
“醒了?”她端着药碗走到床榻旁,坐在那张尚带些许温热的椅子上,道:“此药极为难得,若泼了倒是浪费了,不如再喝一碗?”言罢将手一递,放于司命眼下。
司命看那药,神色未有分毫变动,只道:“既是醒了,就不必再吃了。”
“那可使不得,”嫦娥低声回道,“这九生九死草所熬的药,全天下也唯有你有福气连喝上两碗——”
轻轻浅浅的一句,听入各人耳中,却全然不同的反应。那白苏惊得摔落了手中玉碗,度厄只将手指弯了弯继续赏玩。
而司命却难得敛了几分闲适,盯着嫦娥的眼,道:“此话当真?”
“当然,”嫦娥不置可否,将碗又递了一递,道:“若非这等珍贵的药草,又怎会让你这命悬一线的人醒的如此快?即便是医仙谷传人,却也终归是郎中,而非神仙——”
司命听她说着,看向度厄,覆又问了句:“度厄?”
“她说的不假,”度厄依旧神色懒散,只收手抱臂于胸前,道:“此药确是九生九死草所熬。”
司命平声,道:“方才我和你说,莫去碰那草,你可还记得?”
度厄耸了耸肩,道:“记得,但若让我选,宁可舍此草而保你性命。”
二人这你来我往间,陈桃却听得越发糊涂,只晓得是棵极为珍贵的药草救了他的命。但药草纵是珍贵,却哪里抵得上人命?见此状况,不由开了口,道:“青楚,这药吃了便是吃了,药草之所以存在于世,不过也是为了救人性命……”
苏合香,字青楚。
如今那相府小姐一句青楚,听得嫦娥是手指骤然收紧,正待发难,却是被司命抢了先:“方才小姐渡药救命的恩情,苏某此生不敢有负。只是此间事乃是苏某私事,还请小姐务要费心了。”
他一句说的毫无波澜起伏,就连那“此生不敢有负”亦是水波不兴的,却在这寥寥话语中,叫那陈桃如拒千里之外般,噤了声。
“苏公子既晓得此药珍贵,便喝下吧,”嫦娥见她不说话,覆又盯着这正主,道:“也不枉费阿禄为你苦心煎熬了。”
她玉手一伸,将那药汤又递了一递,尚带着蒸腾热气。
这一递,竟连度厄都变了神色。他自是晓得,方才若非司昏迷不醒,这药又怎么会轻易入口?而如今已是诸事清楚,那这药,却是断然不能喝的……
“好,我喝。”
谁都没料到,司命竟是答的如此简单。话音未落,他便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饮尽。
饮罢,自将那碗交回嫦娥手中,闭了眼靠在床边,再不理会任何人。
嫦娥本是有意刁难,如今被他如此应对,却当真是满腔怒火无所发泄。只恨恨将碗扔到白苏怀中,道:“看看看!继续看吧你!”言罢摔门而出。
白苏如获珍宝,只略带敬重地抱着手中碧玉碗,待陈桃讪讪而出,才低声问度厄,道:“星君,小生只于师祖书楼之中见过这九生九死草的记载,确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可却需九天帝星日日耗损仙根滋养……”
度厄打断他,道:“此草能得乃是机缘巧合,白公子不必再深问了。”
阿禄这一睡,直到次日午后。
待睁眼时,司命已坐在她房中,悠然饮茶。嫦娥则是间或虎视眈眈地瞧着司命,间或又满目惆怅地瞧度厄,倒恢复了几分往常的行事风格……
她起身,见窗外春日。
桃之夭夭,柳之依依,唔,正是春花烂漫时。
南梁都城健康,离国境不过七日路程。
相国府清道送客,依旧同来时一般,小王爷的阵势摆出了七里,直到城外时,才依依不舍将随行人遣出数十丈远,只欲以赤金马车相赠,却断然被阿禄拒了。
阿禄扫了那车一眼,颇有些依依不舍,道:“如此招摇的马车,也就你这小王爷能坐,倘若给了我,不出三里便要被山贼打劫了……”
嫦娥瞧她神色如常,便强迫自己放下了三分担心,道:“倒也是,”她靠在马边,轻甩鞭子,道,“你若能将那死不了的太子办了,就早些甩了这差事回仙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