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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禄不用细看,只听声便晓得是方才跳窗而出的凌波了,自己这小徒弟还当真每每出现都要骇人听闻,她只想想就觉有趣,倒略平了心中那几分不安。
“衣裳十两银子,热水一百两,”老板娘伸手自柜上捞起个算盘,敲的劈啪作响道,“门拴一两,大堂扫洒一两……你还要添些什么?”她拢了下脸颊边的碎发,斜眼瞧着浑身滴水的凌波,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凌波微蹙眉瞧她,刚要开口,却听得东南角一个声音,道:“小公子好功夫,老板娘,尽数算在沈恒账上。”
阿禄听他一句话字字清晰,威而不厉,颇有大将之风。正是暗自揣测时,耳边郡主已轻笑解释道:“北周边关大将沈恒,宇文家的忠臣,真没想到也只身来这关外取坚儿的首级了。”随着她轻浅话语,大堂内亦是因为这一自报家门,有了片刻的沉寂。
“不必了,”凌波抬眼瞧向阿禄这处,道,“记在杨家郡主账上就是。”
杨家有三女,得郡主称号的不过杨云月一个,这随口的话,自是比那沈恒还要震慑几分,大堂内片刻的安静却转瞬哗然,十七八桌人均是交头接耳,偶有大胆的则直接抬头向这处瞧来。
杨云月自来好的就是集结江湖流派,听闻身边日夜随着的秦川便是曾经方寸山最有望继任掌门的弟子,而另一个无名无姓的更传闻来头极大,是以这郡主曾被与南梁那巾帼将军并提,却是一邪一正,闻名天下。
“臭小子……”杨云月轻咬牙,半气半笑,道,“还真是个妙人儿,不怪我如此惦记。”
他说完,也不再理会自己一言留下的惊涛骇浪,只一跃上二楼进了自己房间,连走楼梯的过场都免去了。关外客栈,房高屋深,他如履平地间早惊了不少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方才作罢。
客栈伙计正在堵门善后,老板娘又是一阵招呼,道:“各位继续继续。”
她纵是热情,此时的局面却再难冷下来,几句话间这玉关客栈便已越发混乱。
宇文家最衷心的大将沈恒亲来关外,必是大军相随;杨云月的势力虽不明朗,却也让人不得不防;而杨坚自不用提,天下人都晓得北周闹了内讧,杨家大世子躲避关外,只是这“躲避”却是散尽千金独宠一女,逍遥的很。
暗涌自不必说,掀浪的却还在后头。
老板娘方才招呼伙计重新点了灯烛,送些酒菜时,东南角的人却已站起了身。
“世子,”沈恒拱手,对杨坚道:“沈恒奉皇命,请世子务必在十日内返回长安。”
杨坚抬眼看他,笑道:“沈将军辛苦了,既是来了便由杨某亲自招待,在这关外住上几日,权当犒劳将军平日苦战了。”他话语妥帖,却毫不理会那十日内必返的皇命。
阿禄正提了一颗心去看,却唇间一凉,被杨云月塞进了一枚冰片般的物事:“该你出场了,未来的弟媳妇。”她边说着,边拉开了门,将阿禄一把推了出去。
尚未有反应,她便撞上了扶手,腿脚自是酥麻难耐。瞬间,无数惊疑的目光齐齐向她而来,却唯有杨坚不为所动,只漠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阿禄,下来吧。”
这一句,轻易地勾出了那个传闻,杨家世子不惜倾城之财,只为美人一笑的传闻。
阿禄不晓得郡主为何推自己而出,而如今既是站在了众人眼前,又被杨坚这一叫,也再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沿楼梯提裙而下,因着脚步尚虚,行的颇为缓慢。她身上的裙摆极长,铺展在楼梯上竟是一片旖旎令人遐想。
待走下楼梯时,忽觉腕间一痛,她低头看去,竟是被一只油腻的手抓住,虽看似未有任何力道,却如坠千金般……再往上看去,不过一个醉汉,另一只手还捏着鸡腿,近在咫尺的脸,坑坑洼洼,酒气熏天。
堂间静如无人。
正在众人惊异时,“啪”地一声轻响,那手却已是被打开。一条白色的缎带落下,擦拭着阿禄手背上的油迹。
力道很轻,擦的仔细。他的眼神如此专注,以至颊边黑发滑落却没有任何反映。额间缎带所覆之处显出一道暗红的新伤,衬得面如美玉:“真是被惯坏了,”话语缓却冰冷,与那动作毫不相配,“寻常百姓半月才见次荤腥,又怎会如你一般嫌恶。”
第三十二章
他这厢演着浓情,阿禄却眸光逐渐冰冷。
杨坚于她向来坦白,自初见直言无名无份,强求自己相随的性子来说,眼下这般于众目睽睽下,毫不顾忌地表露情深,却显虚假做作了。如今是,官场江湖中人齐聚一堂,杨坚就如此将她放在了漩涡中心。
不过他既要虚假做作,自己也不好坏了他的好事。
哎……自己这么个清心寡欲的仙姬,偏就要做什么人间的妖姬……
“久闻沈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不虚传,”阿禄抬眼,对那岿然而立的沈恒道,“小女生长于南梁,平生所愿便是赏尽塞外风景。如今承蒙世子爷宠爱,特应允了三月相伴相随,”她躬身一礼,笑道,“英雄美人自古佳话,我自愿做这红颜祸水任天下人责骂,只能求将军成全了。”
她话间句句谦卑,听入旁人耳中却是恃宠而骄。
“小姐你——”沈恒未料她有这一说,愣了一愣,竟一时不晓得如何去接她的话。
正在此时,恰二楼扔下了一个物事,砰然落地却是个血淋淋的头颅。
头颅砸地,黑发纠结,双目却仍圆睁惊骇着。
沈恒只看了一眼,便是个踉跄,面色大变,指着杨坚厉声道:“杨坚!你竟敢遣人杀我副帅?!”
此话一出,场间哗然,唯有杨坚轻握着阿禄的手,敛声道:“杨家自来忠君护国,若有人私自调兵谋反,自当先行斩杀,以保吾皇天下安稳。”
调兵谋反,这是天大的罪责。
先行斩杀,这是杨家的权势。
保吾皇天下,这是臣子的衷心。
“你——”句句相扣,丝丝入环,说的那沈恒是变色几变,却无从辩驳,只恨声道,“逆臣贼子!”
逆臣贼子四字,纵是天下传闻,却无人敢当面说出口。他话音未落,店内各个角落已起身二十余人,均是衣衫褴褛面色晦暗,抬眼间却是满目精光。
杨坚只凝视他,一双墨色深眸内敛无波。
片刻后,方才抬手,摒退了一干人。
“将军误会了,”他笑道,“杨某命人斩杀军中副将,便是敬重将军为人,且对将军忠君之心深信不疑,如今心怀谋反的人已被就地格杀,还请将军速回军中安抚才是。”
遣客令下的极为客气。
十万大军半里外严阵以待,却被人取副帅首级如探囊取物,只这一项,沈恒就晓得此番无果了。“沈恒,”他阴沉着脸,抱拳道,“多谢世子爷。”
杨家世子闲适而立,执手佳人,笑道:“沈将军言重了,只要将军不嫌杨某插手你军内事便好,你我都不过为吾皇效命,保天下江山为重罢了。”
明晃晃的灯光下,沈恒咬牙应,道:“世子说的是,你我都不过是为吾皇效命罢了,如今有人私自遣兵,自然不能姑息。军中副帅被斩,沈某不宜久留,告辞了。”
言罢,他竟毫不顾屋外狂风暴雨,开门而去。
随他而去的,还有散落坐在店内各桌的五六个衣衫普通的男子。
这一开门,瞬间又是一股劲风冲进店中,将临门的桌椅带的纷乱。老板娘一见,立时高声招呼人堵门,自己则闪身到柜台前将大本账目按住,伸手去收那些吹散在各处的纸张:“天杀的,今夜谁再敢进出,老娘我就剁了他做包子!”
古来自有黑店一说,她这句做包子,直叫几个江湖女子变了色,吐了口中方才吃进的饭菜,连骂晦气。
杨坚这一来一去的话,均不过是个幌子。
北周纵然内讧,杨家与孤独家却仍有无以撼动的地位,那宇文皇帝一日没抓到真正的把柄就绝不会堂而皇之地派兵缉拿杨家世子,是以这沈恒十有八九是暗中带兵,妄图一举擒拿。
只可惜,他一个武将低估了杨坚的决绝。
当众斩杀你副帅又如何?这一层表面的东西,杨家只是不愿捅破而已。
“世子爷,”阿禄极为自觉,适时开口,道,“阿禄有些饿了。”方才温存缠绵的燥热掌心,如今却是清凉似水。杨坚看她,眸中淡然无波,唇边却是悄然带笑:“今日方才自南梁运来的湖蟹尚还新鲜,”边说着边看了一眼老板娘,道,“老板娘,有劳了。”
那老板娘倒是颇觉有趣,只掩嘴笑道:“还是银子好使,我这玉关客栈还从未有人见过湖蟹,倒是沾了姑娘的光了,只是若做的不好,世子爷可别怪罪。”她边说着,边亲自走到伙房门口悄声吩咐了一句。
何止是这客栈内,除却经常于南北走动的,放眼北周也少有人能尝此种南梁价千金的物事。而这世子爷贴身随行的红衣女子,偏就如此好命,不禁让那几个因为老板娘一句咒骂没了胃口的女人颇为嫉妒。
“阿禄,”杨坚冷眼看她,道,“怎么忽然如此好心情,陪我演这场戏?”阿禄转头,凝视他良久,方才伸手抚上他额间的伤口,笑道:“世子爷如此恩宠阿禄,阿禄自当回报一二才是。”
手指轻触时,杨坚微眯了眼,遂又了然,道:“你明白了?”
“明白,”阿禄颔首,笑道,“你散尽千金为我寻南梁美食,倾城之财为我运冰消暑时,我就明白了。一为向天下展示你的有恃无恐,二为向满朝文武展示你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本性,三为向宇文皇帝表露你无心独孤小姐的心思,杨坚,”阿禄扫了一眼满堂暗暗打量自己的人,道,“当初我没有随哥哥回都城,而随你一路来此地,是否正中下怀了?”
满堂充斥着酒菜的味道,江湖气息颇为浓郁。
“阿禄,你既瞧得如此通透,却仍甘愿陪我演这出戏,”而杨坚就坐于桌旁,只一股寒气压了周遭所有的嘈杂:“是否我这百般宠爱,也正恰合你意?”
若说是,那是自然的,自己此趟被扔下来不就为了这一步步的算计,一步步的攻城掠地……
只是,话到口边,为何偏就变了味道?
“阿禄愚钝,无意争春,世子爷想多了。”
阿禄回了话,正瞧见凌波右手拿干布胡乱擦着头发,自楼上下来,不觉莞尔,唤道,“凌波,来,世子爷千金买了湖蟹,正好就酒品一品。”
凌波被她这一叫,立时笑嘻嘻掠身而来,待落座,才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世子爷周身是冷如冰窖,小师父自是眼中结冰……
很多年后,凌波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蟹仍是不禁长吁短叹。先被调戏,后又冒雨杀人,难得吃顿晚饭,却是如履薄冰,真是憋屈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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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又见了一轮圆月挂于苍穹。
大漠品蟹,自是风流佳话,而阿禄理所当然的,也要在众目睽睽下随杨坚回房,方才落实了受宠的事实。不知为何,今日纵是见了血光,脑中却依旧挥之不去种种的缠绵,阿禄边托着腮边品酒,待到回神时,已近是将近子夜了。
她伸手晃了晃玉壶,毫无任何剩余,遂挑起嘴角看向依在软榻上专心书卷的少年,真是……她站起身走到杨坚的身侧,压低声音道:“世子不乏吗?”说话间双手已是撑住塌沿,一双眼借着酒气氲染,直直地扫向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