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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问出来,四房众人俱是垂首。四老太太是疲惫中带着灰心,廷煊夫妇却是羞愧兼尴尬,缩坐在一旁的炳二太太不住骨碌着眼珠。
良久,五老太爷抚须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儿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可说的。”叹气继续道,“当初大哥大嫂在,四哥还能约束一二,自分家后,日益胡闹。近日四哥竟纳了个扬州瘦马,终日嬉乐,大侄子忧心,曾央我来劝,奈何四哥不听,才致如此。”
这话说的隐晦,但屋内何人听不懂。
明兰低下头,自行翻译成吐槽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自觉金枪不倒,日夜法克,若只找家里的婢女也就算了,毕竟是良家的,花样有限,谁知弄来了个职业人士,搞不好还得用了药——连续奋战好些天,已淘澄空了身子,昨夜兴许刚奋战了三百回合,中午又加时赛,然后下午就听见心爱儿子的噩耗,当然就抵不住了。
顾廷煊也许还想替老爹遮掩一下,但煊大太太一点护着这老不休公爹的意思都没有。
五老太爷转向他们夫妻,慈和的劝慰:“四哥糊涂,你们做儿女的,又能如何?不顺着他,还得算你们忤逆。大侄子大侄媳,大伙都是明眼人,不会怪你们的。”
顾廷煊垂泪道:“多谢五叔父体恤,我,我…我们也是无计可施了…”
“生死有命,到了我们这个岁数,阎王早就惦记上了。”五老太爷微笑道,“大夫既说性命暂时无忧,便好好将养着,慢慢也就回过来了。”
这话说的温和豁达,淡冲清明,明兰终于忍不住去看了五老太爷一眼。
不过数月未见,五老太爷便如换了个人般,往日那清高倨傲之态全不复见,虽是苍老依旧,却精神甚好,说话和气诚恳,十分通情达理。
顾廷烨似也有些疑惑,侧侧瞥了明兰一眼,又附和道:“五叔父说的有理,只要有救,好好将养便是。”然后又转头道,“若是缺什么,大哥大嫂尽管来说便是。”
煊大太太拭泪而笑:“这里先谢过二兄弟了。非常文学”另一边顾廷狄见状,也站起来道:“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请嫂子哥哥千万别气。”
廷煊夫妇又是感动又是一番道谢。
炳二太太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把廷炳的事给忘了,大为着急,眼珠一转,低声对身旁丫鬟吩咐了几句,那丫鬟随即点头离去。
顾廷烨转回头来,对五老太爷微笑道:“多日不见叔父,见叔父气色风采俱胜往昔,小侄不胜欣喜。”明兰暗切一声——你不就想问‘老叔,您咋忽然转型了’。
五老太爷笑道:“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顿了顿,叹道,“自那孽障去了后,我夙夜深思,惘然惊觉这一生碌碌无为,竟是虚度了。学问不成,仕途不济,家业不兴,便是几个孩儿也不曾教养好。唉,白活了,白活了……”
顾廷烨默然,私底下他不知多少次嘲讽过这位以文士自的叔父,大约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临老了,这位叔父终自己想明白了。
“叔父别这么说……”顾廷煊插嘴,忽又停住,大约想说‘您比我那老不正经的爹强多了’,中途刹车。
五老太爷浑不在意众人的反应,豁达的摇摇头:“我已打定主意。再过几个月,待天气凉了,廷狄两口在京城看家,我和你们五婶领着循哥儿母子俩,到定州去。”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皆讶然。
煊大太太是急性子,率先道:“定州?那可不近呀。叔父去那儿做甚呀。”
顾廷煊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顾廷烨沉思不语,明兰略略一想,轻声道:“久闻定州山清水秀,文风素著,其中摩尼山院,更是天下驰名。莫非叔父……”
庄先生当年就在那里深造过。
五老太爷点点头,笑道:“亲家翁比我强得多,不但儿子们各个成器,闺女也教养得有见识。”笑完道,“我昔日有一同窗,现在摩尼山院为教席,我欲去投他,这点子学问,教不出举人进士来,可与童子启蒙还是成的,也好为循哥儿寻一名师。两相得宜。”
“可,可叔父年事已高……”顾廷煊讷讷道,始终沉默的顾廷狄也开口道,“堂兄说的是,父亲,三思呀。”
“不必多说了。”五老太爷边笑边摆手,“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倘若如今再不做,才真是蹉跎一生。”
这事来的突然,众人无语,反倒五老太爷心绪十分高昂,说说笑笑,仿佛年轻了十岁。
正在此刻,忽然一声凄惨的哭叫传来,却见刘姨娘披头散发倚在门口,满脸涕泪:“求各位叔伯兄弟,救救我家炳儿罢!”说着就跪在地上。
刘姨娘老态毕露,却也顾不得了:“我知炳儿惹出祸事,好歹看在同出一宗的份上,莫要不管他呀!”
兀然被打断,众人一愣,五老太爷见不惯刘姨娘,皱了皱眉:“休作这番丑态,赶紧起来,廷炳到底是顾家子,我等自会奔走。可他这般冥顽不灵,也该吃些苦头了!”
刘姨娘冲着顾廷烨连连磕头:“炳儿以前不懂事,得罪了侯爷,求侯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罢,瞧在过世的老侯爷份上,好歹救他一救。”
——干嘛要看在老侯爷份上,难道顾廷炳是顾偃开生的?明兰几乎要笑出来。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来来回回这么些陈腔滥调,众人也听烦了,煊大太太正要叫人将刘姨娘拖走,却听顾廷烨冷冷开口:“五叔父房里,什么时候有奴婢说话的份了?”
刘姨娘自进门起,因为四老太爷宠爱,满府的人对她都是气气的,连填房进来的四老太太也吃过她的苦头,还从未这般被人说过,顿时愣在地上。
“炳兄弟如何,自有五叔父和我等兄弟拿主意,与你有什么相干?仗着四叔父心慈,然敢来这里放肆。”顾廷烨目光冷淡,不落痕迹的扫了四老太太一眼。
刘姨娘被气的摇摇欲坠,却不肯罢休,当即把腿一盘,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虽是下贱人,好歹在这房里熬了三十年了,也为顾家开枝散叶,如今老太爷还没咽气呢,就有人这么来糟践我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煊大太太见太不像话了,叫人赶紧把刘姨娘捉出去。
这时四老太太忽然站起来,冷声讥讽道:“生出这等上违国法,下忤父兄的不孝子,还不如不生呢?那孽障给家里惹出祸事不断,怎么,如今咱们还得谢你刘姨娘的功劳了?!你再敢放肆一声,我就请侯爷将他逐出宗祠,一了百了。”
众人皆惊,不想素来温和的四老太太竟会如此;不过效果倒好,刘姨娘立刻不敢哭闹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炳二太太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出来,冲煊大太太哭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呀,莫非看着廷炳死在外头,在等老爷子一咽气,你们就好随意摆弄了我们了不成?!”
这时顾廷烨忽然道:“炳兄弟之事,我会去奔走。”
炳二太太连眼泪也顾不得擦,喜道:“当真。”
“可丑话说在前头。炳兄弟是戴罪之身,又打死了良民,纵是天大的面子,十几年是跑不了的。嫂子和刘姨娘再想更轻,就另请高明罢。”顾廷烨悠悠道,“可炳兄弟一再闯祸,便是天王老子也没法子的。我想不若叫人去西北,就近陪伴,一来照顾,二来可以提点。”
众人听顾廷烨肯帮忙,有人惊有人喜,又听至少要十几年,要人过去陪伴,便缓缓都将目光投在刘姨娘和炳二太太身上,直瞧得她们俩心头发毛。
炳二太太适才气焰不知哪去了,瑟缩道:“都说长兄如父,廷炳听大哥的,不若大哥去。”
煊大太太险些气笑了,上前一步道:“弟妹把肚肠捋捋清楚再说话!如今家里老的老,病的病,剩下都是女眷孩儿,倘若连廷煊也去西北了,这家谁来撑?所谓夫妻一体,反正父母有我们伺候,弟妹这就收拾收拾,去西北陪二弟罢!”
炳二太太连连摆手,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孩儿还小,西北穷山恶水的,哪能过日子,也请不到好先生,耽误了功课。”
“百善孝为先!”四老太太满面鄙夷,骂道,“人家一品二品的大官,为着守孝,连官儿都不做了。到底功名要紧还是孝道要紧?哼,就是你这种不知礼数的娘,好好的孩儿都教坏了!”她目光转至刘姨娘,“既然如此,母子连心,不如请刘姨娘过去?”
刘姨娘倒有几分胆色,一咬牙道:“成!我们去,我们带着孩儿一道去,但此去不知何时能回,不如先行分家?”四房的银钱生意原本都握在顾廷炳手中,自他被流放后,这两年廷煊夫妇几乎已都接手过去,趁现在自己还清楚底细,赶紧分了家,免得以后两眼一抹黑。
“放肆!”四老太太今日威猛异常,似乎着意要打压她们,骂道,“老爷子还好端端的,竟敢提什么分家,你咒老爷子快死么?!”
五老太爷也骂道:“你这贱婢,分家这种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三年之内分家两次,你想叫人家戳顾家脊梁么!”
四老太太又道:“待老爷子百年之后,想分家也成。要么廷炳回来,要么德哥儿顾廷炳长子及冠,我就做主分家!否则……”她冷冷一笑,刺骨鄙视的目光扫过炳二太太,“孩儿还小,不能自己做主。有个不肯陪夫婿吃苦的娘,一分了家产,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话十分难听,只差没指着对方鼻子骂‘水性’了,炳二太太立刻哭了起来。四老太太冷冷的看着她,也不把话说透,等着以后慢慢当话柄。
顾廷煊厚道,似有些不忍,正想去说两句,却被煊大太太扯了下袖子,以目光制止。炳二太太犹自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刘姨娘跪在地上,看着这满屋的人,却渐渐明白了——四老太爷这一病倒,自己祖孙几个,却是要受人拿捏了。
威风的妾室做了大半辈子,竟到老了要受罪,刘姨娘心里一片茫然。
……
明兰默默看完这一幕戏,一言不发的跟着顾廷烨回了府,此时已是灯上月梢,两人各自更衣,沐浴盥洗,然后屏退众人,关上房门。
床头的雕花四方小翘几本是墨色的,可昏黄的烛火下,隐隐透出一抹暗红来,几上放着一把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壶,精致的壶嘴微微翘起,烛火轻轻一晃,在几面上留下高低起伏的阴影。明兰裹着薄缎中衣坐在床沿,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
顾廷烨躺坐在床头,月白绫缎的宽袍松松铺在床沿,漆黑的散发长长垂至□的胸前,今夜他没有拿本做幌子,就这么直白的盯着她,看她满心疑惑,欲言又止。若是平常,他早主动替她解惑了,可今天……他要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问。
男人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近乎自嘲。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挣扎在问与不问之间,等着。
“余…余嫣红…”明兰竟觉呼吸困难,对面黑影憧憧的帐幕下,男人幽深的眸子仿若锁链缠着自己,“……是顾廷炳?”
可怕漫长的沉默。
男人收起闲散,声音冷硬如冰岩:“至少三十年,他别想回来了。”
明兰脑中一片空白,结巴道:“可……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