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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躲懒,只想着肥自己的仓,不顾百姓死活?”
但蔡卞也只是摇摇头,又再报上一批其余各地的税率。
有时他忧心的食不甘味,泰山崩裂,两河荒歉,相国日夜处理政事不完,丢给他的除了份内的总理综述,又多了各种督查与募集的工作。在连轴转的不休息中,他满腹恼怒却不得不克制,相国大人不停受到质疑,原来的朋友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公子怒世人不理解父亲,对这种现象却是无可奈何。那些剩下的人,又全是吕惠卿,李定,邓琯那种人。
这些人中我尤其讨厌邓琯,因为他被公子所恶。
邓琯是个八字眉耸肩膀的官儿,说起来也是位翰林,又任着御史中丞,却天生腰板挺不直的弓着。每回来,衣服总穿得极为俭朴,上面甚至还有补丁。小幺儿私下里跟我议论,说“尖虾”邓大人是因为相国崇尚节俭,所以故意投其所好。我觉得“尖虾”这外号又促狭又形象,小幺儿口头刻薄是出了名的。但公子确实对邓琯颇瞧不起,相国对邓琯还和颜悦色,公子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那邓琯一出门便拿一方丝绢擦擦额头,再骄矜的抛给身后随从,适才的谦卑一扫而空。
大多数时候公子冷静,文书简文浩捧着半尺厚的文件不歇气的念上两个时辰,他眉毛也不抬,眼皮松松下搭,沉静的湖面下,隐隐有着急速的漩浪。这时候我总是怀着一丝敬畏,他身上的力量,让人目眩,温暖时让人敬,冷静时让人怕。
也有时他默默仰望一洗的长空,神思飘离这小院内,他独对着窗外寂寂青山,半轮熟透的红日迟迟不落,他怅然的脸带一点笑,那是思念某个人的笑。谁令他思念?谁令他挥笔写下,再自己独自念: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我侍立在他身后,收拾那些或要或不要的字纸。公子偶尔会在心情好又恰好有闲的时候,教我写上一两个字,有时候是个“麝”,有时候是个“宋”,写字么我是会的,但书法确是不通,又要做出不会写的样子,因此我别别扭扭捏住笔管,将字写得拙劣生硬。公子笑我写螃蟹字,“每一横都向两边翘起,每一竖又向两边飞去,每个字都张牙舞爪。”
更多时候我写“海棠”,我的名字。我铺上一叠纸,执意的写了一张又一张,墨汁渗透了纸面。我将它们晾在墙上,一面一面,都是螃蟹般横爬着的“海棠”。也许我在默默等着有一天,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我终于会得告诉他,我的名字,叫做海棠。
公子填的词,“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这句话里也有我的名字,我喜欢。我将棉纸覆在他的笺上,循着他的笔迹,一笔一笔的描摹,将最后的撇那拖得老长。“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
唉,这词中的深意,我那时还不能体会,只是觉得美,好美。
喜姐儿悄悄掀起帘子,看公子一眼,又悄悄缩回去了。她贴身的小夹衣,挂着镶珠玉的锁片儿,头发也没有绾好,一半垂在胸前。我知道她中午刚侍寝过,娇艳的气色,像要把外面一层嫩皮儿融化。她外面单披着一件袍子,还没有结上纽扣。裸出一截粉红光润的脖子,两个长长的珊瑚耳坠子一直垂到锁骨边。
我忽然很同情喜姐儿,她是这样爱着公子,公子是她的天,她却不过是一片流云。公子的出神,默念,题词,那梦彩般的微笑,都没有她的份。据说公子自小定亲的庞家小姐,是个不世出的佳人。又听说相国已着人去庞府下定了,嗯,三媒六聘,这是最后一定了。庞家姑娘和公子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这几年相国和庞大人交恶,晴初小姐一早已嫁过来。
我问琳铛儿,那庞家的小姐,是什么样的人物?
琳铛儿坐在大大的绣绷前手指上上下下绣着一面帘子,一边抬起头细想,她脸上也覆着一层幽幽光彩。
她和公子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后来老大人和庞大人关系淡了,两家才不往来。我只见过晴初小姐一次。那一年的游春会上,晴初小姐和公子又再遇到。旁边人说,什么是佳偶璧人?那就是。她停下针,瞧着绷架上的五色绣件出神,咳,时间太短,我连她穿的什么衫子也没记住。
我去喂我的大麦和小麦。小麦忧伤的眼眸瞧着我,大麦暴躁的打着响鼻。我给它俩洗澡,一把手巾擦过来擦过去,水淋淋的毛淌满我掌心。我神思不属的不知道我其实是给小麦洗了两遍,大麦身上还未沾着水。
琳铛儿是专工针线女红的,最会在这些上面做文章,竟被那个晴初惑得忘了去留意衣服。她是怎样神女般的人物,和公子共成一对璧人?她必然会画会诗,天姿国色,连茶坊瓦当里闲谈,都说得她空前绝后一般。
喜姐儿再有万般娇媚,又怎么进得公子的心?我只觉得心里又堵涨,又坠重。我知道我跟喜姐儿也没什么区别,我就是写破一万张纸,晾上一屋子的海棠,将窗上墙上全糊满,公子除了容忍的一笑,也不会以那梦一般的眼神多看上一眼。
现在他凝视满眼豆蔻,唇上又浮现那样幻彩般的,入梦的笑。
他笑得真好,眼睛看回某个久远年代。除了他和那个人,谁都进不了那个世界。
他席地坐下来,半尺长的袍子,坐到微腥的泥土上。这些天他来得少了,偶尔来,也略站站就走。他对于半日园的冷落,让我怅然半天。
我仍是每晚在日记本上记录心得,有时候用中文,有时候用英文,这样是确保别人看不懂。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我有着做间谍的天分。我详细记录今天的事件,公子的行动,豆蔻花的长势……可是我干吗要这样专心去记一朵花?我冒险穿越为的可不是种花。
那是因为公子曾说,麝奴,下一步,我们就培植红心豆蔻。
我点头答应。红心豆蔻是豆蔻里最美的一种,花心中有酷似小小红心的两瓣,是真正的情人花。他一心种红心豆蔻,是为谁?
已快初夏,花朵甜蜜的香味已渐渐发散,黄昏最后的光线逐渐收拢,我只觉得冷。
“你饿不饿?”他又问我。
“饿死了。”
“就在这里吃吧。”他朝远处拍拍手,吩咐小幺儿去把晚饭开到这里来。不多时桂喜儿带着小幺儿,加两个婆子,一起捧着食盒来了。
“又来这么多人?”公子皱眉,“你们放下就回去吧,我跟麝奴两人就行。”
喜姐儿又盯我一眼。妈妈咪呀,密斯喜,原谅我吧。我实在是无心。但我也实在好想,能跟公子在这一望无尽的花田里,在最后的夕阳里,共进一顿晚餐……
菜色还是精致,公子看来是饿了,他大口吞咽像个孩子。看着他的吃相,我心中一阵柔和波澜,这个时候,谁都不该来打扰他的清净。
“你怎么不吃?”他含着一口菜问我。
我把余下的菜拨到一边,又拨了半碗饭给他。他的侧脸轮廓柔和,苍白里带出清秀。唇角里粘了一粒饭粒,我想也不想便抬手替他抹去。
他似乎微微一怔,也没有避开,任由我拿丝巾替他擦拭。忽然笑了,“麝奴,你这样倒像个姑娘了。”
“什么意思?你一直不把我当姑娘?”
“没当你是姑娘,也没当你不是姑娘。”他说。“总有人告诫我,你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加上雌雄难辨,哈,”他当真的笑起来,仿佛看到天大的乐事。
“你相信他们?”
“我信你。”他语气轻柔却坚定。
我心里顿时热了,冲口而出,“人家说你的是非,我也不信。”
“哦?”他挑一挑眉,“人家说我什么?”
我一冲动,就告诉他在瓦当里听到的议论,说你自负清高,不做小官,说你目无礼教拿着女人的头巾公然见前辈,说你不可一世,公然驳斥司马大学士。说你乖戾暴躁,心肠硬手段辣,对着相国说要砍富弼宰相的头。
他嘴角牵着一丝笑,听着我转述流言,然后他轻轻松松的说,嗯,都是真的。
我不能置信的瞪着他行若无事的脸,这人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公子直起身,看着花田深处,“麝奴,你可数过这里有多少种花?”
“啊,总有百来种吧。”我迷糊的说。“除了那些大本的,还有自己长出来的,没名字的。”
“那边还有一丛曼陀罗,还有一丛马钱子和虞美人,你注意过没有?”
我点头,那几种花,专门分出一块地在种。
“这几种花都有毒,栽培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有时候本身没有毒,调合起来,毒性就出来了。是么?”
是。我只有再点头。
“人也是这样。老实人未必无害,君子也未尝不毒。富弼,韩维那样的老人家,一辈子只知道遵循古训,抱着祖宗牌位不撒手,不去想改进后的世界光景,他们自己不想,也不让别人想,从来只觉得维持现状就是最好。这种人为什么训诫不得?因为他们是老臣,一品大员,连皇上也要让三分。有这样的大员拦在前头,无异于一架腐朽的大车横在路中央,使人上下都不得路,难道不能搬过来?他们为了阻挠新法不惜做出种种与身份大不符合之事,为什么不能杀?为人臣子一生要为君分忧为国捐躯,为什么做了宰相就不能杀?”
“这个,我不清楚,我被他讲得晕头转向。”他嘴里说着杀人,脸上一丝波也不带,目光缓缓自花田里巡回,甚至还带着笑意。
“再说那个刚正道德的司马大学士,”公子那点冷冷的狷狂又出来了,“前几年他和父亲一起审过一个案子,一名民妇不满订亲的对象,刀伤未婚夫而不死,向官府自首。按律不当斩。就是这个司马大人,一意坚持夫为妻纲,坚决要斩。最后还是皇上下了赦令。他也许是位君子,但一味只抱纲常不问人情,总是使人心寒。再说,什么是纲常?即使夫为妻纲,但那女子嫁得不满意,又有什么幸福?”他俯身,拣起一朵飘零在地的小草花,凝视片刻,“牡丹芍药是名品,当贵养之,这无名野花也我见犹怜,怎堪使她坠入泥沼?”他缓缓巡视花田,“这里的花何止千百?但杂草也生长甚野。为了不干扰花势,惟有不时除草,才绝后患……我给你的匕首还在不在?”
我从衣下拔出匕首给他,他一手握住,手腕翻出,将身边的一丛草齐腰铲断,握在手里看了一会。
“草木生长是情,时时除杂草为律,奈何这半日园中花草兼容?我若除尽,岂非太过绝情?我若不除,则如同法律虚设。”他手起匕落,又挥断了一丛下来。
我怔怔不语,晚风将他的侧脸塑成一尊石像,冷酷,清凉,坚决。是的,这些事我本不懂,也不需要掺和,但是如果如果,如果他是对的,我是不是还能做一些事,用我现代人的优势,能不能扭转一些,改变一些?
第十二章、逐日祸起
远处一片喧哗,有几人向这边急急赶来,当先一人是位身穿白袍的公子,梓博等人正在竭力劝他,那人满面怒气,抽了鞭子的马一样直向着这边而来。
公子叹了口气,将地下的茶盘略推一推,立刻有随从上前收拾。公子站起身,对梓博说:“请吕公子过来!”又对那年青人招呼,
“锦阑!这边。”
这一叫,梓博等就不再阻拦了,那人翻身下马,马鞭刚一丢下,也不等站稳,劈头便叫。
“王元泽!你父子欺上瞒下,天怒人怨!”
公子沉下脸,嘴角抿得如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