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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心什么?他已经骑马远去。
其余的送客也都渐渐散了,大家震惊过,宽慰过,议论过……毕竟是圣意在上,也不好多讲多留,都各自回了。接着又有太后旨意,说到念相国年高德勋,搜出龙袍之事慢慢再查,眼下的小公子出殡还是要继续。
这样队伍才又缓慢行动起来,一色的白衣与青衣队列,那些白幡,纸钱,一一又飘洒起来,我跟着队伍走,心里翻来覆去只是想着,相国怎会谋反?是谁在暗中谋划?公子怎么样了?晴初去了哪里?
送灵队伍当晚歇在卯山,这是城外的一处山头,大家在一村庄里歇了,预备第二日再走。
终于赶回的相国脸色铁青,他急匆匆走进屋内,公子和蔡卞尾随在后,夫人和其余女眷一起站了起来。公子目光与我一接,我立刻知道他的心意,我缓缓摇头,表示晴初还未找到。公子脸色苍白,却转身从案上取过纸笔,自己亲自研墨,将纸铺到相国面前。
相国提起笔,迟迟落不下去,又问,“怎生写?”
“先请罪,再申辩。皇上是明理之人,眼下先平圣怒,再做定夺。”
相国手中的笔抖颤起来,一颗墨汁啪嗒滴在纸面洇了一片。“我生平从未做负心事,你竟要我低头认错?”
公子任他牢骚,自己又取过一张纸,将毛笔舔了舔,交在他父亲手中。
“父亲写了,我去誊在折子上。”
相国悲愤的瞧着他儿子,公子不出声的与他对视。
僵持片刻,相国哈哈大笑,“笑话,笑话,我一生刚直,从来律己再去责人,竟有这等祸事降在我头上?”
公子等他笑完了,才沉着声音说,如今几位王爷都是咱们这边的,但老相国司马大人前日上了新折子,加上吕惠卿那事,现在大伙儿是箭在弦上,是最后一搏的时候了。
相国忽然一把将那纸揉烂,又将那枝毛笔狠狠掷了出去,对面的粉墙上立刻被投上一团墨点。
“吕惠卿什么事?是谁弹劾吕惠卿,又毛手毛脚去行刺?这一切该怪谁?”
室内气压低得即刻就要爆炸,几位夫人哭都不敢哭了,公子面色青白,忽然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父亲本无错。那就不写也罢。明日我进宫领罪。”
“你有什么罪?快别胡说!”夫人疾步赶到他身边去扶他,然后责相国,“你平日里又梗又拗,我也由着你,现在刚刚的孙子没有了,你还想要儿子的命?你看他病得只剩半条命,也不能这样呕着他吧?”
夫人是头一次当众顶撞相国,相国自己也愣了,五夫人回过意,立刻招呼众丫鬟上前收拾,一边忙着去扶公子,
“这么冷的天,元泽哪禁得起?瞧这手凉的!喜姐儿快添热茶,琳铛儿将貂皮袍子拿来给他披上!”
众丫鬟答应着,喜姐儿已赶出来,大家忙乱一番,五夫人皱眉四处看看,“琳铛呢?这丫头平时最机灵的,今日怎么到现在未见她?”
喜姐儿一边给公子披衣服一边忙中应答,“昨夜里还见她分发孝衣,今儿早上就不见人,大家赶着时辰也没顾上找她,我以为她不过耽误一下就会赶来,谁知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相国挥挥手,“算了算了,一个丫头不见,有什么要紧?适才庄先生提点我一句话,此事必然府中有人捣鬼。倒是先把这人查出来。”
蔡卞向梓博一示意,梓博不待他多讲,已经闪身出去,片刻回来,说,没有闲人。说着掩上了门,夫人不安的看看他们,“你们有正事,女眷们就先退了。”
“还退什么?”相国索然的摆手,“咱们今天还能全在这儿,那是太后的恩典,让咱们平平安安送了灵,明天抄了家,都去乌台待审,想聚也聚不了。”
这话一出,几位女眷又都痛哭起来,这阵子哭灵,也不知各人眼泪真假,这一回却是真哭,大厦将倾,都摧心捣肝起来。
公子等大家哭了一阵,这才说,“龙袍是从灵柩前头的车里搜出来的,那车不坐人,放的是祭品。谁接近过那车?”
众人互相看,五夫人说,“这事是几个管家媳妇料理,搬运都是咱们家生的小厮儿们。”
公子点点头,“昨夜里,或者今天早上,谁去过灵室?”
“灵室都是负责添油挂幔的人……”喜姐儿说,一边费力思索,她忽然笑了一笑,“没有外人接近。”
大家全看她,这时候突然发笑,委实古怪。
她自己惘然不觉,还在想着,“搜出的那……那龙袍,也不是什么大物件儿,很容易就能塞进去……琳铛那时候跟我说……”
一阵奇异的喘息堵住了她的喉头,像有一阵一阵的哽咽漫上来,冲住她的嘴巴,她喉头格格响着,一个笑容在脸上慢慢扩大。
五夫人惊恐的尖叫起来,公子霍的站起去抓喜姐儿的肩头,梓博更快一步,抢在公子头里,一把握住了喜姐儿。
喜姐儿也不挣扎,她脸上是一个僵硬的笑,眼睁得大大的瞪着梓博,手臂前身,直勾勾指着前面,梓博搭住她的脉门,一边将她抱了起来,喜姐儿也不挣扎,手脚竟都僵了,直挺挺如一具塑料人般被梓博抡了起来。
“快找大夫!”梓博大声吼,“好厉害的毒!”
四下里灯影晃个不停,人人脸上横过一道道阴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色里,人人看看到别人面无人色。
喜姐儿在一个时辰后咽气。
五夫人临时叫了几个丫鬟给喜姐儿收拾,没有人敢去。五夫人只得来找我,都知道我胆子大。
“你看,麝奴,你原比别人有见识有胆量,这会儿琳铛又找不到,好在你们都是公子的人,还是你去最妥当。”
我也不说什么,接了水盆就和一个婆子去喜姐儿床前,我心里也难过,素日虽不算和睦,但她却是深爱公子的人,这样年轻就猝死,还死的这样离奇可怖,实在也是个薄命人。
公子走了进来,他径自走向床边,婆子死命推着他,“这里不干净,公子万不能多待!”
公子轻轻推开婆子,“我看看她。”
他走到床前,坐下来,握住喜姐儿一只僵硬刷白的手。
我眼眶发热,泪水终于流下,初见喜姐儿的时候,她穿着艳红的新石榴裙,款款的替公子梳着头发,她笑起来,盈盈两个酒窝。她就是用这样一直带着酒窝的甜笑,绽放在每一个公子视线能照顾到的角落。
公子取出一方手巾,轻轻替喜姐儿擦脸,是我的错觉么,喜姐儿僵冷的脸上那个褪不掉的诡异笑容,随着公子轻柔的手势,奇迹般的回复了安详。
公子站起来,他不再回身,走了出去。我看到泪痕在他脸上,窗户半开,清冷的月光,照得室内更加清冷。
喜姐儿还维持着适才的姿势,在她咽气前的一个时辰里,已经说不出话,大夫来了后,给她放了血,她脉络通了一些,仍是说不出话,只是指着前方,前方是她们换用的一些衣服帕巾,我过去找了一件干净的预备给她换上。给我一起收殓的婆子一边念佛,一边飞快的将手巾给她擦拭,我将衣服抖开帮着给她换,她手脚还是僵硬,我心念一动,忽然想到晴初上次中毒的模样,虽比这个轻,但表现却差不多。我停下了手,难道,投毒的竟是同一人?
我又起身去翻喜姐儿一直指的那包衣服,实在也没什么看的,没有任何纸张,线索,只是她们平时的用品,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手帕,汗巾,肚兜。我拣起一件,抖开,白绸上绣着一丛豆蔻,素淡清雅,我见犹怜。这是琳铛的帕子,我曾见她绣过。琳铛一边绣着豆蔻,一边对我说,这世上多少种花,但公子只爱一种。
替喜姐儿穿衣的婆子这时也走过来,一边擦手,一边伸头瞧了瞧,
“这是琳铛姑娘的针线不是?她是有名的神针手,给她三尺黄布,龙袍也做得出来!”
我心中一酸,将帕子仍放好,琳铛儿这时也不知是在何方?
我走了两步,不动了,我脑中如被击了一棍,我回身揪住那婆子,
“你刚才讲什么?再讲一遍!”
婆子吓了一跳,我的样子一定很凶恶,她结结巴巴讲不利索,我手放松一点,她立刻夺门跑了,我回过身,一句话光波一般层层辐射扩大,
琳铛是有名的神针手,给她三尺黄布,龙袍也做得出来……
琳铛是有名的神针手,给她三尺黄布,龙袍也做得出来……
琳铛是有名的神针手,给她三尺黄布,龙袍也做得出来……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谁曾讲过,谁讲过?
一些声音在脑中愈来愈响,如雷轰,我撑住头,忽然的爆痛起来,我往前走两步,跌坐在床前的椅中,喜姐儿妆饰一新,端端正正的躺在我眼前。她穿着一件淡红的纱衫,也是琳铛的针线,这么好看的衣裳,只有琳铛做得出来。
“那些市卖的针线,就是做成龙袍,谁穿?谁穿??谁穿???”
喜姐儿对公子身边的女人都有猜忌,她尤其不喜欢琳铛,琳铛出去买个线,她也要嘀咕几句,琳铛常常不在,常常出府……
闪电一般,道道思维飞快掠过,无数疑窦如线头,如浪头,在我来不及整理前,已一波一波向我袭来,像一幅拼图,不等我自己理顺逻辑,已一块一块自动拼合。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倾下身子,手扶住床沿,正对着喜姐儿的脸,她虽无气色,却好看一些了,眼睛是阖上的,脸上不再有诡异的笑,帮她擦脸的婆子甚至给她上了颊上唇上都上了胭脂,一具冶艳的,凄迷的人偶。
我霍然的跳起来,直冲出屋去,大麦就拴在后面的棚里,我解下就跃上去,大麦不等我发令,已经向外冲去。
梓博从相国的房里冲出,路上只没了人影,只留下大麦留下的一溜儿尘烟。
我连夜赶回了相府,府中留守的家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冲进琳铛房中一顿猛翻,没有人阻止我,也没有人敢问我。
我将所有的箱子倒空,将她所有的簸箩,柜子,匣子,全打开,衣服一件件撂在地上,我不知道我是希望找到还是害怕发现。
逐渐的地上堆满了裙子,袍子,背心,成匹的布料,零头的绸缎,剪刀,尺,无数的大小银针,线团……终于我颓然的停下了手,停在那一堆堆锦缎翻起的浪头里。
没有那两件衣服,没有她曾经找出给我的,那两件褐色,土布,寻常的农妇衣裙和头巾。
她自己穿走了。她小小的身子,藏在一身宽大的农妇服里,她给自己准备的衣服,曾交予我,终于还是自己派了用场。她明明早没有家,她说自己是竹篮命,现在一个弱女子能漂到哪里去?深褐色的衣服,还真像一只竹篮,盛着摇摆不定的她。她曾拿出过的一个小小包袱,看去不过三两轻重,里面能藏什么?一封信,一卷黄缎,还是一包毒?
冷汗一层接着一层,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我不早想到是她?她的条件比谁都有利,乱真的绣工谁能有?谁能接近我,接近公子,接近喜姐儿?谁能获我信任?谁常去半日园与霁月楼?谁又曾劝我逃走?
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答案?这就是那个谜底?这就是那个我让一片阴霾密布始终看不透的内幕?琳铛儿姐姐?达令琳??
混乱的逻辑一步步理清了,我不能正视的谜底,正清晰的耸立于我眼前,达令琳常出府,她不是家生的奴,是老夫人去烧香时半道捡来的。她爱吃腌杏子,她是福建人……福建人,福建人??!!吕惠卿正是福建人。……我那封交给吕惠卿的密信,谁能得知?邵阳夜探霁月楼,谁又能打听出?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