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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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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令官似乎才发现周围有人似的,扫一扫那些人,也颇为吃惊,他看一眼身边的邵阳,邵阳脸上也有惊愕。这时候吕锦阑等人过来了,不声不响的站在一边,看着一众人等,既不帮腔,也不发言。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埋伏着的不速之客,是吕锦阑的人,他们……压根儿不是奉旨,他们就是来……

邵阳等人也似乎明白了,吕锦阑懒洋洋的靠在一旁,似乎事不关己,但他情绪激动,再怎样也按不住心中的潮涌,终于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也有今天……你上欺天子,下辱百姓,任人唯亲,六亲不认,你也有今天?”他笑得站立不稳,笑得眼泪口沫都出来,扶着树。

公子冷冷的瞧着他。

吕锦阑身子摇摆着,看着公子,“还有你,王元泽。”他拿袖子擦着眼睛,“你自来目空一切,什么七步成诗,什么嵇康在世,可想得到今天?你伟大的父亲,你们了不起的新政,全是他妈的狗屁!狗屁!!”他疯狂大笑,破口大骂,歇斯底里,这个人看上去,下一步就要疯癫。

“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公子说,“你赶紧回家去。再也不要出来。”

“你眼里看得起谁?”吕锦阑继续说,喘息着,“谁在你眼中算回事?尊贵的公子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瞧不起世人,你以为你能干一番大事,你以为你能兼济天下?瞧瞧你今天的处境,你自身难保,你能救的出谁?”

“这是怎么回事?”执令官终于忍无可忍,“吕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带了这许多兵来,这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要抄了这相国府……”吕锦阑喘了口气说,“至于其他的意思,今日我命也是不要了,这些人……”他指一指山头上那些兵士,“都是死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新法害得家破人亡的,还不起租子,卖了田地,卖了孩子……今日大家就做个绝的,把命送在这儿,一了百了!”

“你别发疯!枉自送了命!”执令官大声说,“吕公子,我和你父素来交情不错,我敬重吕大人为人刚正清廉,他上月病逝,我也痛心不已……但天意如此,我辈又能如何?你可别一念之差,回不了头!”

“回什么头?新政如虎,吃人不吐骨肉,谁能回得了头?”吕锦阑双眼血红,“我父不过讲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贬西北苦寒之地,客死异乡?”

“父亲当日是有过激,但你跟从吕惠卿那小人,无异于助纣为虐。”公子说。

吕锦阑吃一惊,“你知道?”他一时情绪转不过来,哑着嗓子问。

“我知道。”公子说,“我还知道这些人都是吕惠卿召集的,他自己不露面,只让你们犯法送死。你何必为他牺牲?”

吕锦阑一时茫然,跟着又呵呵大笑,“我早已豁出去,为谁牺牲没所谓,都是要将你父亲拽下马来。”他手指住相国与公子,“今日谁也走不了,此回谋反罪名已经落定,龙袍已搜出,你一千张嘴巴也讲不清。”

“那龙袍不是我们所做,”相国说,“只要面君,自有分晓。”

“既如此,龙袍是谁所做?”执令官问。

“是我。”

声音虽轻,却如银针落地,清晰悦耳,一头青色小驴不知何时悄悄过来,一全身素色轻纱裹住的女子静悄悄站在当地。

她身形窈窕,触眼极是熟悉,我只觉得心中大震,公子也愣了神,那女子撩开了面纱,小果儿惊呼出声,眼前一张极细白清秀的脸蛋儿,弯弯两撇月牙眉,清淡淡的浅笑儿,琳铛儿!

公子定了神,看着琳铛儿一步步走近,一直走到执令官面前。

“是我做了龙袍。是我私自放入敏少爷的灵车前。我出卖了公子,出卖了相国府,如果要问罪,该来拿我。”

“这这这……这又是谁?”执令官的章程全乱了,他转向相国。“你们相府里人多事儿更多,这一个个出其不意的是什么意思?咱们今天是来奉旨抄家的,要断案去开封府!”

相国自己还没摸清头绪,他看公子,公子目光正注在琳铛身上,琳铛转过身,面朝着公子。

一个长长的静默。公子眼神复杂古怪,琳铛始终带着个凄然的微笑。

“是你做的?”公子问。

她点头。

“喜姐儿,桂杨,还有……晴初……都是你下的毒?”

她又点头。

“龙袍是你做的?先前……麝奴的消息,也是你透给吕惠卿?”

她还是点头,只是点头,那个凄凉的笑总是不变。

公子缓缓抽出了剑,琳铛唇角牵动,闭起了眼。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跨步上前,挡在她前面。

“让开。”公子说,一眼也不瞧我。

“这不能全怪达令琳……”我知道自己讲的很无力,我不明白为什么恨不起来她。“她是吕惠卿的女人,她不能不这么做……而且,她已经自己来了。”

远处有人呼啸,一人从那小丘般的人丛里直扑出来,“你在胡说什么?要你不要来,快下去!”

“吕惠卿吕大人!”执令官指着他说,“你不是吕大人?!你失踪多日,怎么

竟会在这儿?”

人群耸动,这个一直在暗地操控的吕惠卿。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吕惠卿听而不闻,这个吕惠卿也不是以前的吕惠卿了,他面目扭曲,目瞋欲裂,暴怒与不信涨满了脸,几欲将脸皮撑破,他伸手去抓琳铛,琳铛闪过,她面色静穆,瞧着公子。

“我自小被卖到福建,到了吕惠卿大人府上,十来岁就跟着他。他是我的主人,我的天。我不能不听从。在你身边这几年,我……虽然快乐,却不能不如此做。”

琳铛解开身上的纱斗篷,里面是同色的棉纱长衣,细巧的折纸云纹,一朵一朵,逶迤飘逸。她穿着这样雅丽的衣服,将青春的胸膛,让到公子的剑尖上去。

公子握剑的手凸起了青筋,一只手臂突然拉住了公子,这只手臂颤巍巍,没什么力道却是异常坚决的拉住了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且慢!”

琳铛已闭上的眼睛迅速睁开,这回是彻底的呆住,那人是个年轻人,却拄着一只拐杖,脸庞英挺,但过分苍白。这是——桂杨。

桂杨真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眼神依然锐利明亮,眉毛却稀疏了不少,显出未老先衰的形迹,努力的挺直身子,却无疑是力道不足的。他中毒后我一直没见到他,这时实在是心中恻然,那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忽然就去了半条命。

公子也没料到他忽然出现,梓博跺了跺脚,去扶他,

“你跑出来做什么?这事不与你相干。”

桂杨甩开梓博,忽然向着公子拜下去,

“我随着公子多年,只求这一件事。请放了她去。”

众人哗然。这时执令官早忘了来干嘛,邵阳也不冷言冷语,连吕锦阑都看傻了。公子瞧瞧桂杨又瞧瞧琳铛,一笑,“你欢喜她?”

桂杨不说话。

“桂杨!”梓博厉声喝他。“你疯了!你病得坏了脑子!琳铛姑娘是公子的女人!”

桂杨俯首不语,他跪在公子面前,不言不动,不承认,也不否认。

公子哈哈长笑,一把撤了剑,丢在地下,一面翻身上马,“你带她走。只是放到哪去,还不都是你是你,她是她?”

琳铛忽然抬起了头,强劲的风将她的脸刮得更加惨白,她双目亮如冰魄,忽然抢过了地上的长剑,

“公子只管恨我。前世孽缘,能在你身边几年……我本不该苟活,今日来,只愿死于你马前。”她将剑横上自己的脖子……

众人大呼不可,桂杨挣脱了梓博,摔倒在地,琳铛一笑,风吹散的长发如飞舞柳絮,露出她凄清的脸。

“尘缘已尽,生有何欢?”她手臂发力往里一带,一个举手无回……

公子大叫一声,自马上直堕而下。桂杨嘶声吼叫,着力扑爬过来。

像一支花忽然折了枝,她细弱扶柳的身子在风中舞了半圈,不胜风力的坠落,坠落,漫长又迅即的坠落,与尘埃相接的一瞬,公子接住了她。

最后的一瞬,她眼皮无力的瞧着他,她的伤口仍在涌血,汩汩的,不停的流,他的白衫子染红了半边,她的血流入身下土地,渗进青草缝里。

我冲上两步,又颓然跪倒,我直觉天旋地转,我挣扎着站起,走得两步,又摔了下去,胸口如万箭钻心,张口便有浓稠液体要吐出。我揪住胸前,知道这是一次大的血液逆行,我长期的隐疾正在发作。

世界从此刻起开始模糊起来,只听得吕惠卿长声大叫,模糊中见他夺过琳铛没了生息的身子,大力摇撼,琳铛的纱衫被他摇得松开,裸出的脖颈伤口触目惊心,带着这样凄厉的艳伤,软在吕惠卿疯狂的双手中。

吕惠卿左右掴着她的脸,掀动她阖起的眼,和凋零的嘴唇。

“挣开眼睛看着我!你竟然叛我?贱人!你从12岁开始跟我,如今你居然叛我?”

他骤然停了声,砰的滚落到一边,是公子往他背上补了一脚,他倒在地上,竟不回击,颓然垂下了头。琳铛随着他一起倒落在尘埃里,乱纷纷的长发泻下,铺了一地。

公子瞧着她,她乱发中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映在瀑垂的黑发中,竟是出奇的清秀宁静。

缓慢的,他提起沾满她的热血的掌心,替她抚上未阖的眼睛。不过半日前,他曾这样轻抚喜姐儿的脸颊,让亡灵得到最后的安抚,现在……又轮到了琳铛儿。他俯身抱起琳铛,放在自己的逐月马上。

吕惠卿跪落在尘埃里,呆呆瞧着西天残阳,他忽然大叫,“吕锦阑!今日拼了!”他声音如狼嚎鬼泣,我认得吕惠卿以来,他从来都态度悠闲,这时确实完全的不顾了一切。

吕锦阑大声答应,四下里的兵士已经围了上来,我只听得梓博大声的调令自己的部下,却再也看不清两边人谁是谁。我勉力转头去找邵阳,这时候他该能起得点作用,却哪里也不见他,他和那个执令官,竟不知何时已悄悄撤了。

血色残阳在我眼前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血海,我渐渐的目不见物,鼻中血腥味一阵一阵,自鼻腔冲进钻进脑髓,我大吐起来。我知道半日园已成战场。

大风刮起,将风沙与零落的花瓣一起刮上我的脸,我紧紧握住匕首,撑起身子,忽然咕隆一声,有一物落到我身前,我刀尖抵住地,用手摸索,摸到折戟遍地,抬头,影绰绰人影来去,人人如在梦中。再低头瞧,那是个人头,结着发髻,双目睁得大大,带着强烈的愤怒,至死仍不瞑目。我眼对眼的对着这头颅瞧了半天,我认出那是吕锦阑。

第四十六章、愿与子别

一直到十年后,我眼前仍时时有这片血红,那一股混合风沙的血腥味,仍弥漫在午夜惊醒的噩梦中。

这一次事变造成的混乱,远远大于上次暴民冲府。我清醒时已是三日后。因为那执令官与邵阳那日回避得早,及时禀奏,皇帝已下旨,暂免了相国的罪。两年中相国两次被诬谋反,虽很快昭雪,仍然大大打击了老人,他进宫谢恩,已没多少热情,而公子根本没去。半日园经过足足十多日整顿,才恢复一点原貌。公子也没有参与修葺,因为那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

这一战吕惠卿的队伍完全被剿,但吕惠卿却仍安然无恙,虽然他出现在执令官面前,先前却有吕锦阑将事一己承担,吕锦阑与琳铛又都身死,因此竟没有半点证据告到他。皇帝下的旨里也未提到他。这个人凭借奸猾,谋略,与运气,再一次的逃过了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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