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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望去,他的唇边依旧带笑,多少年来,天塌不惊,地陷寻常,他的笑容,似乎从来不曾变过。
这漫天骄阳,叫他那一身灿亮的银甲一映,更是亮得夺人眼目,却叫人一眼望来,眼中一亮之后,又是一痛。茫然间,不知是那人身上银甲太亮,还是笑容太亮,又或是那黑发如墨,剑眉若云,亮夺人心时,便占尽了天地的光华。恍然间,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光芒太烈太盛,所以,才会生生扎痛了人的眼,戮痛了人的心。
这样的光芒,这样的风彩,倾尽了世俗,或者本来就不该长留俗世,倒是难怪受俗人之忌了。
卢东篱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这个人,总是这么笑着,总是这么张扬,总是这么喜欢炫耀,竟是要死都不肯改一下。
当年因富招祸,哪怕受了官司牵连,牢狱之灾却还是不肯收敛一二。世人往往只见他招摇炫富的浅薄,却不见他拔巨款救济灾民时,千金一掷无吝色的洒脱。
昔日陈军入关,他以商人之身,聚散兵而击敌众,每战必胜,人只见他一跃为官的风光,何曾见他散尽倾国家资的漫不经心。
为将之后,每爱做白马银鞍耀人眼目的打扮,关中诸将,谁不恨他肆意招摇,谁不笑他年纪不小,偏还要学那演义评书中白袍小将的打扮,莫不是还想要骗个美女阵前招亲?
素来军中将帅,在兵凶战危时,一般都绝不骑白马,更不会穿过于显眼的盔甲衣饰,防的就是在万军阵中,成为敌人主要的攻击目标。
似风劲节这样的白马白袍着银甲,除了演义评书里的英雄,天下各国间,也只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奇才英杰才敢如此装扮。
平时诸
,好心好意劝过他多少次,他却自命不凡,嚣张放肆人的好心当作过耳风。诸将气急笑骂,兵士传作笑谈,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这等装扮,其实是自峙武功过人,情愿在战场上吸引住敌人最多的攻击,让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少一些危险,多一点生机,少一份辛苦,多一丝幸运。
卢东篱定定地看着风劲节,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不远处监斩台上,是谁在遥遥叫他,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气急败坏?
这么好的阳光,他却似寒冷至极,双手有些哆嗦地把披风裹紧,整个身子都牢牢地藏在宽大的披风下。
每一双眼睛都望着他们,银甲的风劲节,玄袍的卢东篱。当他凝望,当他微笑,当二人这一立一跪,目光相触之际,所有人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黑与白之间,自成一个世界。
然而,下一刻,卢东篱已然转头,走向监斩台。
他没有转头再看风劲节,他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犹豫,他的神情,不见半点动摇变化。
虽然明知会发生什么,然而,校场四周,每一双凝望他的眼睛里依然有着失望,每一颗心依旧深深地向下沉去。
只有风劲节,至此地步依旧带笑的风劲节,却忽然间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心中奇异地不详感令他的目光牢牢地紧随着卢东篱。
卢东篱走上监斩台,与身旁两人低声说了什么话,漠然地坐下,漠然地从披风里伸出右手,取了桌上的令签。
风劲节已经笑不出来了。那奇异的危机感令他在这一刻忘了呼吸。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卢东篱,可是,卢东篱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全无波动。一只手拿着令签,纹丝不动,此外全身都被包藏在玄黑的披风里,他有任何动作,旁人都根本无法查觉。
一念至此,风劲节心头忽得一凛。隐约明白会发生什么,眼神立时停驻在卢东篱的肩上。
旁边何铭催促了一声,卢东篱右手作势欲掷令。
风劲节地眼睛却只看到了这一刻,卢东篱左肩那极微极细,几乎不可查觉的一动,猛得大喝出声:“卢东篱。”
这一声喝,竟是无限愤恨,无限惊怒,直如雷霆霹雳一般,校场内外诸人无不胸中一震。有人略一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卢东篱也是身形微微一颤。手顿在半空中,没有把令牌扔出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刻风劲节是要愤然怒斥卢东篱的无情。而风劲节眼中,也确实怒火如涛,这个眼看就要被人砍头,还笑意从容,睥睨如旧的的将军,此刻竟再无半点风度,半丝镇定,直如市井莽汉一般破口大骂。
“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地话是放屁吗?”
他是怒极而骂,大家则是愣愣得听,卢元帅答应过他什么?如今失言,让他气成这样,答应过如果有事,一定保他吗?
风劲节却哪里还管旁的人,眼睛几乎是要吃人一般地死死瞪着卢东篱,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忠心不能忠到底,责任不敢负到底,根本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他的神色是那样激动,让坐在监斩台上的何铭与贺卓简直觉得,这个疯子会立时挣脱了扑上来找人厮打一般。
风劲节痛骂不止:“你以为你仁义,你了不起吗?我看你还不如个真小人,索性撕破了脸,什么也不顾了。你样样都顾,样样都不肯顾到底,半路就想甩了手什么也不管了,国家,百姓,定远关,下属,还有我,你他妈到底对得起谁……”
他的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你若是……你若是……一定……”他一气呵成的骂,直骂到此处,语声终于有了些颤音,再也没有说下去,只是一直,一直,用那充血的眼,风度尽失地,恶毒到近乎疯狂地瞪着卢东篱
到底你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至少除卢东篱之外,谁也不知道了。
他骂的时候,卢东篱一直僵硬着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地听。略有些迷茫地想,
为什么会痛?为什么心会痛,明明那一记,并不曾刺中心房?
宽大的黑披风把他地身子掩得极严,几乎没有能看到他的动作,更何况这个时候,大部份人地注意力只集中在风劲节身上。所以自是没有人会知道,定远关主帅的左手握着一把锋利地短剑。
定远关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的主帅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据说自从他们那位文人出身的大元帅,跟着风将军练了几天武,一打仗就喜欢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逞强之后,他们的风将军就开始搅尽脑汁替主帅找保命的好东西。
理由是,大家好不容易在一个好说话地上司手上过几天好日子,万一这家伙爱出风头丢了命,天知道下回来的是个什么样地主子。
反正一样是伺候,服侍旧上司总是容易些。
也不知道风将军哪里来的本事,也没见他人离关,居然就是能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什么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能把命抢回来的绝世灵丹啊,什么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剑啊,什么什么据说可以刀枪不入宝甲啊。
每次弄到好东西,他都懒洋洋当根草一样扔给元帅,而元帅也总是问也不问一声,谢也不谢一句,只一笑便收了。
就那把短剑,光芒耀目,信手一挥,生生能斩断四五把钢刀。多少将军暗中悄悄红了眼睛,又是羡又是妒。
卢东篱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好东西绝不介意与人分享,不过防身宝贝绝不可轻易送人这是风劲节订下来的死规矩,铁板钉钉,断无更改。卢东篱也不敢冒惹火风劲节的险,所以,从来是珍之重之,将这把短剑贴身收藏,任何时候都可以凭之防身御敌。
然而,这一次,他在没有人看到的黑暗中,把短剑,对准了自己的心房。
当那块令牌落地之时,便是剑尖刺进心头之际。
这是疯狂的,这是不对的,这是完全不顾大局,不理后果的。
这根本不是他
该做的事。
他早已不是轻狂少年,他经过这么多磨砺,尝过这么多波折。他有足够的冷静,足够的理智,足够的沉稳来面对分离,面对悲伤,面对不平,面对厄运。
至少,他自己以为是这样。
然而,原来不是的。
原来,当他狠下心,去杀戮自己的朋友时,所有的镇定,所有的理智,便已崩溃粉碎。
他要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将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所谓的大局。
他会杀他,为了许许多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可以活下来。
他杀死他,为了那应为之歇尽忠诚的君与国,可以继续存在。
那么,杀了他的他,怎么还可能活下去。杀死他的他,凭什么继续活在世上?
他死的那一刻,他就该死!
理智明明在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你若也死了,局面将不可收拾。
然而,他的嘴不受控制地要求更衣。
心明明在高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如果主帅忽丧,定远关必然群龙无首,蒙天成虽有才能,初来乍到,肯定稳不住局面。
然而,身体仿佛会自己行动一般地为自己披上遮掩一切行动的玄黑披风。
仅余的一点灵智,明明在绝望地呼喊。不,你不是从来以国事为重吗?那么就不要这样意气用事。就算死,至少在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你想自尽也好,你想殉友也好,一切都由得你,但现在,这个时候。你死不得,你不能死。
然而,为什么那疯狂地念头无可抑制,为什么这疯狂的举动无法停止,为什么手掌会握住短剑,为什么剑尖会指向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直到那一刻,如雷霆般断喝的声响在耳旁,他的手一颤,短剑微偏,擦着心脏刺入三寸。
然而,明明不曾伤着心,为什么,刹那之间,心痛得让他以为身在血池炼狱中。
风劲节在骂他。那样愤怒,那样生气。却又,那样恐惧!
整个校场。无数双眼睛,无数双耳朵,却只有他,看出了他在恐惧,听出了他在恐惧。
那个眼看要被砍头还能笑得那么扎眼的家伙,竟然恐惧到声音发抖,一句话不能说完。
“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的话是放屁吗?”
劲节,劲节,我曾答应过你什么?
那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
他问他:“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一个晚风轻柔地夜晚,
他答他:“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在他与他共度地最后一个夜晚。
他也曾问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在他与他最后一次并肩遥望天地苍漠的夜晚。
他曾笑着答他:“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卢东篱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他怕只要再看一眼,会有热泪从那明明干涩的眼中涌出,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理智都将不能阻止他奔过去,拥抱他的朋友,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鼓励了自己许多次之后,才能睁开双眼,才有足够的勇气,去凝视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去看他眼中的担忧和坚持,去看他眸里的责备和威胁。
“你若是一定要做这种蠢事,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做鬼也不会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