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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快乐。商不服、韩蛋蛋、尹宝儿听得大惊失色。
其时离李闯王败出北京已有近十五年。十六七年前,李闯王率领义军所到之处,“均田免粮,割富济贫,平买平卖”,老百姓极为欢迎,往往倾城出动,欢迎义军,这首“杀牛羊,迎闯王”的歌谣得以传唱全国。这首歌谣最盛之时,商不服不过两岁,韩蛋蛋不到一岁,尹宝儿还在娘胎里,后来他们都在长辈讲当年故事时听过这首歌,不过那时闯王早败出北京,不知生死,老百姓经过多场兵乱,早年对闯王的崇拜之情已不复存在,加之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对于造反的李自成都深恶痛绝,一律以“李逆闯贼”相称,苍桑漫漶,世风悄移,哪里还有人再唱这样的歌谣?
若不是因为这条道上此时无人行走,加上韩蛋蛋“奶奶长妈妈短”的大力怂恿,独臂道人也许已忘记了这首歌谣。但一旦唱出来,恍惚间似是穿越时空,脸上显出一种大欣喜,仿佛只要再往前走上一程,他就能看到欢迎闯军的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高唱“吃他娘,喝他娘”。那时李自成便用他那懒枣木马鞭杆顶一顶头上戴的粗毡斗笠,哈哈一笑,对自己说道:“刘将军,你听哪,大家都在唱你编的歌儿!”而自己则说道:“禀闯王,属下这曲歌谣太粗鄙了些,不足宣扬闯王英姿雄风。属下想何时将这歌儿改一改才好。”李闯王哈哈大笑,摇头道:“不对,咱们本来就是老百姓,咱们本来就是粗鄙之人,不吃他娘喝他娘的唱,老百姓哪里会欢迎咱们?你这歌儿编得再好不过。”这时队伍往往便要开到城前,闯王在马上抱拳相谢,众百姓歌声更响。
独臂道人沉浸半回忆半憧憬里,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不知不觉,热泪掉了下来,落进路旁的泥土之中。
韩蛋蛋望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但觉他的心事一定象大海一样深沉,不禁也沉浸在并不确知的他的心事之中,眼眶一样湿润了,轻声道:“道爷,道爷!”
独臂道人醒回神来,蓦然间脸上的大欣喜如遭冷风吹硬,化作碎片,又四散飞去,只剩下了僵硬、恐惧、疑惑,那刚刚抹去的十几年苍桑却陡然涌回来,使得他的皱纹都颤抖了,他奋力摇摇头,咧一咧嘴,想笑一笑,但那笑容却无论如何不肯在此时出现在他脸上,一种大失望从心里涌上来,他忽的狼一样嚎了一声,哀叫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纵韩蛋蛋善解人意,商不服智计无双,尹宝儿惯会陪泪,也都不会明白独臂道人此时的大悲哀,唯有路旁小树上歇爪的小鸟们被他的苍声所惊,扑噜噜飞了起来,落到了另外一些半秃了的树桠上,松散着脖子上的羽毛,机警地望着这辆马车和马车上的四个人。地上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卷着数片枯叶,沙啦啦消失在两棵树墩之间。
却在此时,只听一个若有若无似人似鬼的声音道:“唉,刘将军,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有想通?”
四人皆吃了一惊。韩蛋蛋听那声音来自车顶,呼的一记气刀劈去,车篷裂开一道,却哪里有人?只听那人又道:“哎呀呀,好功夫,可惜了一幅好好的车篷。”韩蛋蛋道:“你是谁?”那人嘿嘿笑道:“我是谁?我自然是我了。你难道不是你么?”
独臂道人忽然叹道:“唉,高兄弟,你怎么还活在世上?”那人笑道:“江湖之中,谁不知我绰号叫做‘一口气’?我只有一口气,可总没断了这口气,因此便还活着了。”韩蛋蛋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听扬州十八罗汉说起当世六大高手,就有一句“独臂老道一口气”,莫非就是此人?独臂道人道:“是啊,我们都没有死。你进来罢。”拉开后帘门。
不知怎么,车门前就多了一个人。此人面白微须,稍稍显胖,又象是虚肿,身形不低,行动却悄无声息,只一滑,已坐在商不服与尹宝儿中间。商不服与尹宝儿均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外挪挪身子。前帘门本来就是开的,韩蛋蛋回头笑道:“你就是‘我是我’的你?”那人点头道:“我叫高一功,前几年脑袋值八千两银子,可这两年每况愈下,不再有谁悬赏我的人头了,因此也不怕告诉你我就叫高一功。幸会啊幸会。”向韩蛋蛋等三名小的抱拳。韩蛋蛋还了一礼,看看独臂道人脸色,猜不透此人是敌是友,笑道:“这辆马车是我的,不过,你不用客气,道爷让你坐你就坐着罢。”高一功叹道:“刘将军,原来我就一直欠你的人情,这么多年没见,一见却又欠了你的人情。”
独臂道人面无表情,淡淡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高一功道:“没多久,在少林寺时我就跟着刘将军。”韩蛋蛋心下大惊:“这人跟了我们这么久,我们却没一个人发现。这一份轻功,真是吓人。”暗中戒备。独臂道人道:“玉楷小友,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老朋友。”韩蛋蛋笑道:“是你的老朋友我才担心,前面好象有一家酒店,谁知道你朋友饭量大不大?”
高一功哈哈大笑,他好象底气不足,虽是大笑,“哈哈”后面却拖着“嘿嘿”,似是饿痨病没好利索,让人听了不大舒服。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别担心,到了前面酒店,自有人请客,不用你掏银子。”
独臂道人沉声道:“前面都有谁?”高一功道:“禀刘将军,李过、牛献策两位在等将军。”独臂道人变色道:“牛献策贼虫投降了鞑子,还有什么脸见我?”高一功陪笑道:“我的刘大哥,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武功,谁还用诈降?牛军师身在曹营心在汉,才能保得住性命。”独臂道人冷笑道:“谁知道是不是在鞑狗那里受窝囊气受多了,才想到哈巴狗儿不好当,还是当野狗来的自在!”高一功陪笑道:“嘿嘿,总是自己兄弟。”独臂道人哼了一声。高一功道:“兄弟们想在临死之前,再干点大事,却觉得若是没有刘将军,总难成气候。刘将军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好不容易让兄弟找见了,好歹见他们一面罢。”独臂道人沉着脸,好半天道:“高兄弟,你记得樊大成么?”高一功道:“樊大成?好象李岩手下的一名探哨,这么些年了,记不大清楚了。”独臂道人道:“你记得很清楚,正是他。他死了。不过,临死之前,他还是将李岩当年写给我的一封秘信托人带给了我。李过、宋献策在等我,我也正想找他们。咱们走罢。”跃下车去。高一功大喜,笑道:“刘将军,请三个小朋友一起去,咱们慢慢走,也不急在一时。”独臂道人叹道:“一口气啊一口气,你活到现在,居然还不明白,我们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他们年纪轻轻,前程远大,跟我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韩蛋蛋勒住马车。商不服慢慢下车,在独臂道人面前跪下了。独臂道人斜眼看着他,淡淡道:“你想求我饶了你?”商不服叹道:“师伯,到了此时,我求你还有什么用?实话给你讲了罢,我七岁多时,无意间知道了自己身世,当时以为我父亲已被你们害死了,便打定主意要杀了卞……爹爹与师伯,给我父亲报仇。后来我真的杀了爹爹,我……我那时想,只要再杀了你,我就是死了,也……也值得了。”他眼眶一红,掉下泪来,赶紧抹去了,接着道:“后来我发现父亲没死,又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已经后悔了。可后悔也没有用。你有事,不一定能去江阴了罢?不如这样,你现下就杀了我,把我的人头交给韩家妹妹与宝儿兄弟,”转过头来对韩蛋蛋、尹宝儿也拜了一拜,“我知道从来没对两位有什么好处过,但请两位看在我商不服活在世上再没有一个朋友的份上,将我的人头拿到江阴,祭在我爹爹坟上。他将我当作亲生儿子,我却从没把他当爹爹看待过,死后变成鬼,再求他宽恕……”说到伤心之处,早已泣不成声。
天色将晚,一缕早到的寒风将树梢吹得呜呜作响。尹宝儿鼻子抽翕着,忍不住哭出声来,点了点头,拍拍胸脯道:“不服哥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好。”韩蛋蛋冷冷看着商不服,心里却也踌躇了:“看小骗子这模样,不会还是骗人罢?”独臂道人默默无语,脸上神色如同渐紧的寒风。那褚红马刚才跑出了汗,这会儿停下,毛鬃中飘出淡淡几缕白雾,极不耐烦,嘶津津长鸣。
商不服站起身来,眼睛直直盯着韩蛋蛋,慢慢走过来。韩蛋蛋见他眼色中别有一样狂热,不知怎的,竟觉得害怕起来,促声道:“你要干什么?”商不服苦笑道:“韩妹妹,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韩蛋蛋定定心神,笑道:“你害我我也不怕,每次都是你倒霉。”商不服脸上忽然出现了种笑容,小声说了短短的一句话。韩蛋蛋大惊道:“你说什么?”商不服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小,韩蛋蛋却从他的嘴唇念出了那句四个字的话,只感到浑身透过一阵寒气,摇头道:“你不要胡说。”商不服笑容变得更加明亮,瞬间却变成一种深深的绝望,叹道:“但我知道,我不配,连说这句话都不配。”转回身去,重新在独臂道人面前跪下,说道:“师伯,你动手吧。”
独臂道人手中的拐杖举了起来,一寸一寸向商不服接近。尹宝儿无声地流泪,别过脸去。韩蛋蛋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小骗子,临死时居然还要说他喜欢我,这不是害我吗?他老奶奶的,阎王判官无常勾魂,求求你们让这小子死后过奈何桥时多喝几碗迷魂汤,不要记得生前说过的话!”
独臂道人的拐杖指在商不服眉心,商不服觉出一股森凉的剑气透出来,神情格外平静。独臂道人杖尖停住,良久,拐杖竟有些颤抖。尹宝儿道:“师姐,不服哥哥死了吗?”韩蛋蛋没有回答。独臂道人忽然长叹一声,笃的一声,拐杖落地,喃喃道:“不服孩儿,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事做错了可以后悔,可以改过,有些事做错了,你一生后悔都没有用了!”商不服道:“我已经知道啦。师伯,你杀了我罢,我没有怨言。”独臂道人道:“你……卞和尚真名叫卞梁,是我唯一的师弟,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商不服道:“我知道。”独臂道人道:“他一生未娶妻室,当年我们伤了你父亲商广翼,我本来以为商广翼活不了的,因此说要斩草除根,连你也一起杀了,可卞兄弟说你是无罪的,因此收养了你。他其实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商不服哽声道:“我知道。”
高一功插言道:“和尚总是比道士善良些。嘿嘿。”商不服道:“这位高叔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想救我,我……我谢谢了。”高一功道:“是么?我话还没说完,还有半句在这里,那就是:因此酒肉和尚死了,独臂道人却还活着。自然,我一口气这口气也没咽下去。”独臂道人的拐杖又举了起来。
商不服闭目待死。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容,已经有三寸长的头发有些乱,唇边已生出一层淡淡的绒须。独臂道人侧眼看看他的脸,“嗐”了一声,拐杖再度落地。商不服手臂一动,从绑腿中抽出一柄匕首,大声道:“师伯,这位高叔叔说的不错,善良的总是要死得早一些。我以前不善良,希望我死了之后,你们不要再觉得我是个坏人!”挥刀向自己心窝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