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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厂房正屋上梁,吸引了大批顽童和看热闹的人。顽童是想检些上梁时撒下的祭品,大人则想看看热闹,探听修建的是何种厂房。
闲人中,有鸿泰的几个伙计帮闲。
祭坛上香烟缭绕,供桌上除了三牲之外,另有十大盆糕饼果品,准备用来撒食消灾,顽童们就等这些食物。道士们正在跳神,等候阴阳生报时。工人们一切准备停当,兴高采烈筹备时辰光临。
厂房的空地上,摆了十桌酒席,准备上梁毕,大宴所有的工人。钟鼓齐鸣,念咒声此起彼落。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向同伴说:“晦,老四,你说这是什么厂?”
老四直摇头,说:“谁知道呢?人家守口如瓶,又没有看见工具,从何猜起?”
“会不会是染坊?”
“见你的大头鬼,十九年来,从没听说有人敢来开染坊,谁肯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在此地玩命?别废话啦!”
一旁的一位中年人沉声说:“看格局,八成儿是开染房,不信咱们打赌一吊钱,外加一只鸡一壶酒,如何?”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衣泼皮,哼了一声说:“真要开染坊,大概是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谅他也没有这个胆。”
一个嘴上刚长毛的少年邪气地说:“水老鼠,人家开的就是染坊。”
“混帐!你敢叫我水老鼠?”泼皮怒不可遏地叫,急冲而上。
少年人怪笑着往人丛中一钻,溜之大吉。
城内外谣言满天飞,谣传纷纷,但工人们不知其详,主事人像个没口儿的葫芦,不透丝毫口风。各种行业都有人猜,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是开染坊。
熊慕天来去匆匆,往来于宁国与芜湖之间,在宁国逗留的时日无多,每次逗留三五日,跑跑衙门并结识当地的名流,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就是不谈有关本身的行业。
他的身份很特殊,落藉太平府繁昌,三代以来,皆是繁昌的殷实粮绅。直至他这一代,抛下祖业至南京落户,自贬身价改农为商,开设了两家粮行,一家银楼,三家油栈,一座船厂。因此,他是农,也是工,同时是商,是具有复杂身份的人。也因此他能结交名流,行走官府,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应付裕如,面面俱到。一月工夫,他就曾经在本城首屈一指的江南酒楼,宴了九次客。有钱、有地位、人圆滑,风度佳,手面广。不消多久,宁国府谁不知道熊慕天熊爷的大名?
唯一令本城人迷惑的是,他在南京有许多基业,为何到宁国府来买店面开店?开甚么店?
他始终不透露口风,令人莫测高深。对方如果追问,他只用两句老话来搪塞:天机不可泄漏,届时自知。
开粮行?宁国府水田有限,山多田少,勉勉强强能自足而已,没有余粮运南京,南京也不要宁国的米,此地的粮食价比南京高些。银楼?本地大户人家并不多,需要的首饰少得可怜,绝大多数的人皆买不起首饰,买得起的人,却要到南京去买。油栈,你了不能食用的桐油外,食用的油产品有限。
因此,绝大多数的人猜想他要开造船厂,厂房大,位于江边,那还错得了?
对面的鸿泰绸庄店面不大,只有两间门面,店内没有货柜,并不向外营业,他们只收不卖。自早至晚,四乡各县来的胚布、素绸、白绫、五色线毯、兔褐,源源不绝向店内运,以胚布为大宗,绸缎的产量毕竟有限。每天清早,必定有两艘运布船航运至芜湖,在芜湖加工染色。
制品如不卖给鸿泰,绝对无法偷运出境。鸿泰在各地收买了不少地棍,放出不少眼线,没有人敢反抗。
这天晚间,鸿泰的店后厅灯火通名,高高矮矮三十余名老少,正在商讨机密大事。主人绝秀才易寿高坐在大环椅内,左是师爷胡喜,右是打手头儿双尾蝎朱坤。
绝秀才易寿五短身材,年约五十出头,身材瘦削,颊上无肉,生了一双胡狼似的锐利怪眼,一双手留了寸长的指甲,不时捻动山羊胡,阴森锐利的目光,往复扫视在座的人,令人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颇具威严。
右首一名中年人干咳了一声,发话道:“大东主派在下前来,向三东主禀明……”
“有话你就快说吧,一切闲话客套可以免了。”绝秀才不耐地催促。
中年人口气一紧,说:“派往南京的人,已带回信息。这姓熊的在南京,确有一座船厂,但承造的皆是行走大江的百石以上大客货船,从不制造小舟。这人的底细,在南京小有名望,算不了什么。”
绝秀才哼了一声说:“等于是一大堆废话。大东主有何打算么?”
“大东主说,如果姓熊的开船厂,就不必管他。但依二东主猜测,似乎不可能是开船厂。”
“有道理么?”
“行走宛溪的船,皆是二十石以下的小舟,需要船的人不多,芜湖的船厂足以供应而有余。在此地开船厂无利可图,必定血本无归,天下问哪有这么愚笨的人?”
“有道理。”
“因此,大东主也认为有道理,要找出线索,可从是否有利方向推测。宁国府唯一可获厚利的行业是织物,因此,对方很可能要与本店竞争。”
“不可能……”
“大东主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防患于未然,三东主必须将他们的底细摸清。如果他们真的开染坊,大东主请三东主便宜行事,决不容许此事发生。”
“那是当然。”
“过几天二东主要亲自前来,听候……”
“你回去告知二东主,有我负责,上面已经交给我全权办理,用不着他插上一脚。”
“但大东主二东主这方面,还未接到指示。”
“他们会接到指示的。今晚咱们分配人手,准备绑架那位李掌柜,要他招出底细,你是否有兴参加?”
“绑架?在未查出底细之前?这……”
“当然不以本店的名义出面,何所惧哉?”
“恐怕不妥……”
绝秀才冷笑一声,挥手道:“那么,你走吧,心存顾忌,成不了事的。”
“这……好吧,在下告退。”
同一期间,已修整停当,门面焕然一新,等候择吉开张敬神上招牌的店内花厅中,熊慕天也在召集手下,商量择吉开张的事。他们已预料到开张那天,必定会掀起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必须早作准备,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纠纷。
城河大街的街屋已远离码头,新建的厂房原是往日的染坊废墟,距街尾最后一栋房屋,约有半里地。由于这里是城墙折向处,因此中间横亘着一条三丈宽的城壕,架了一条小木桥维持交通,在濠与溪会合处。附近杂树丛生,行走的人不多。建厂的工人早上来,晚上去,除了三两位采办人员不时走动外,平时没有人走动。建屋的主要材料,皆用船只直接运送到工地,用不着这条街尾的小径。街尾的居民,视线被杂树所挡,只能从树梢看到厂房的屋顶。
厂房已大部建妥,大概十天半月便可完工。
这天,熊慕天已乘船离开了府城,监工的重责,完全落在李掌柜李二爷头上。一早,他便带了一名随从,在工地巡视,直至近午时分,方满意地带了从人,施施然返回城内。
距木桥尚有三二十步,路旁的矮树下,突然跳出两个穿青衣短打的大汉,牛耳尖刀一左一右,顶住了李二爷的胸口和背肋要害,右面的人喝道:“老兄,反抗者死。”
随从吃了一惊,扭头便跑,正待出声求救,路旁又跳出两个大汉,匕首一扬拦住去路,大喝道:“站住!不要命么?”
随从反应甚快,俯身急抓路旁的一根枯枝防身。
李二爷神色镇定,叫道:“老七,听他们的话。”又转向挟持他的两个人问:“请问老兄,你们要些什么?”
“跟咱们走。”大汉狞笑着说。
“为何?”
“不许多问。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乖乖跟咱们走?”
“这……”
“告诉你,不跟也得跟。走!向北走,少废话。”
被两把尖刀逼住,不走也得走。随从被打昏,李二爷则被四个人押着向北走,双目被黑巾蒙住,手上了绑,一脚高一脚低,连拖带拉不知走向何处。
李二爷相当沉着,大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气概。当蒙目的黑巾除去之后,他发觉处身在一座小茅屋的厅堂内,门窗闭得紧紧地,看不到屋外的景物,厅内幽暗,只有从后堂天井中透来的微弱光线。
除了押他来的四个人外,中间八仙桌的上首,坐了一个獐头鼠目的青衣中年人。两侧,是四名魁梧的大汉,全用冷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押他的一名大汉将他向前一推,叱道:“跪下!拜见咱们老大。”
不由他不跪,膝弯已挨了一脚,双肩且被压住,强迫他跪下。他咬牙忍痛说:“你们要干什么?绑架?”
“哼!”上首獐头鼠目的中年人仅哼了一声。
“勒索?”他再问。
“你认了吧。”右首一名魁梧大汉说。
他苦笑说:“在下只是个受雇的人,如果富裕,何必到责地来奔波劳碌?”
獐头鼠目的人又哼了声,用刺耳的破嗓子说:“这是由大爷决定,榨不榨得出油水,是咱们的事,咱们要问清楚,当然你得好好合作。”
“在下愿合作。”
“很好。首先,大爷要问你。”
“大爷不知要问些什么?”
“报上你的三代履历。”
“在下李忠,曾在湖州学制笔,一直就靠这门手艺过活。目下有一妻两子在池州老家。”
“哦!制笔,很好。谁要你来宁国的?”
“熊东主知道在下的手艺很好,因此聘请在下至贵地开店。”
“开什么店?怎么说?”
“开笔肆,设制笔厂行销南北两京。贵地的兔毫极佳,且供应无缺。”
中年人哈哈狂笑,笑完说:“在本地制笔,你是不是疯了?”
“疯了?怎么啦?”
“本地的紫毫笔,天下闻名,品质之佳,湖州虽以笔名著天下,但亦比本地的紫毫差一品。你一个外地人在此地制笔,岂不是疯了?本城原有的五家笔肆,产品精良,远至唐代,紫毫便一直是本地的贡品,你凭什么能和他们竞争?”
李忠从容不迫地说:“如果贵地的产品不是名传遐迩,又何必多费工本炮制?做官的千里奔波只为财,咱们做买卖的人,也是千里奔波只为财,如果无利可图,谁又肯发疯投资设厂?本店只来了几个主事的人,工匠皆由贵地聘请,行销又不在贵地,对贵地有百利而无一害,真正说来,并非与贵地人竞争。同时,做生意不论哪一行,皆是公平竞争,这才能精益求精,对不对?”
中年人摇头道:“我不信你们是开笔肆,从没听人提起过……”
“过早透露,城内五家同业,恐怕要伤了和气,因此在厂房尚未建妥前,不宜声张。大概十天半月之后,熊东主便要开始招请制笔工匠了。”
“不怕有麻烦?”
“人活在世间,哪能没有麻烦?要活下去,本来就是一件苦事,不然人一生下地来,为何不笑而哭?大爷,我家境很苦,一年不过赚一两百银子,而家乡老少三口等着这区区银子养活,你们把我绑来,把我送到油坊里榨,也榨不出一星油水……”
“你们东主有钱。”
“熊东主?他的家当已全部投入厂房店面。日后的支撑,还得靠南京的朋友帮忙,他成天往南京跑,就为了张罗银子,如果在最近借不到一千两银子,厂房便得停工了。”
中年人得意地敞声大笑说:“叫熊东主用借来的一千两银子赎你,大概他会肯的,你是他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