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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撑着桌案边角皎儿挪靠上自己一边的后车壁,凤之淩右手搭在桌角边,触手可及,然而此时竟无心力为他诊脉。
皎儿目光直愣愣看着眼前二人,毫无寻常女儿家的矜持,再是心慌失措,满怀内疚,此刻虽不亲自动手,却也移不开视线。
凤之淩的师父为其探脉,看着少年递出桌案下深藏的匕首,他师父用匕首割开了锦靴与锦袍下的长裤,将破碎的雪锦撸至他的膝盖,露出一双肌肉并未太过萎缩的修长小腿,上面横着两道青紫色,一看便知正是自己磕压上的地方。
“腿骨未断。”紫藤伸手左右抚轻声道。他的话很轻,却让马车内外的人都听了个明白,众人顿时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间却又人人茫然,未断骨,何以会如此神色,那本是一双十余年无所知觉的腿脚,何来如此痛楚之色。
皎儿心中的疑惑更甚于他人,她万分清楚地记得当年凤之淩受伤是由外公赶来治的,他老人家曾在平东王府住了月余,回程时顺道来王府接了自己,这当世药王岂是浪得虚名之辈,当年既已束手无策之症,今日怎会突显了知觉!
一十二年残
此事颇显蹊跷,皎儿收了落在凤之淩小腿上的视线侧首看他,少年垂眸径自艰难莞尔,仍是无言。
觉察她的不解,凤之淩侧首抬眸迎上她盛满焦虑迷惑的双瞳,视线一扬定在她额角,青紫的一处已肿起,微微舒展的眉宇下凤眸微眯昭示着他的心疼与不悦,仿佛那处比他自身的伤重上十倍。
“为师医术不精,不妨请皎儿姑娘替你诊一诊。”耳旁紫藤轻声道,说话间已收了先前忧色,又已神色自若。
这师徒二人神色虽是不同,却分明属心照不宣之态,莫非当真上苍垂怜,若当真如此,岂不歪打正着!
皎儿微愣之际,少年略一颔首侧伸出手臂置于彼此间的桌案上,亮出了腕间。
“我——”凤之淩突然的“一反常态”让皎儿略感不适,顿了一顿才伸手搭上脉搏,往日稍一探便可得悉,此时却垂眸细查起来,此时紫藤略撩车帘下了马车,去往安柯儿那一边。
车帘在师父身后落下,马车外云霄几人忙让出道来,帘起帘落的瞬间只瞥了一眼,且有师父挡着哪里看得清楚,但见师父神色间不复方才焦虑,却又不下言语,一时不知究竟,是要继续上路还是此刻正在包扎上药?
马车内,皎儿给凤之淩探过脉,挪到了他腿脚处,一边指尖轻触白皙与青紫,一边在他脸上寻着讯息,不由得蹙起了眉。
“淩哥哥,不疼了嚒?”皎儿忍不住出口询问,是又回到了之前无知觉时,还是相对轻微的疼痛他隐了神色!
凤之淩微蹙的眉间经此一问涌上深深地无奈,几缕垂落的发丝缓缓轻摇,那一时的剧痛已去,此刻又已无知觉。
皎儿见他摇首之际神色已变,知他喜去悲来,心中已然落寞万千,忙宽慰道:“既现过知觉,定未至绝望……不妨予皎儿试试。”
不治死过三日,不治残过十载,虽不是明文却是医家代代墨守,寻常大夫注重名声就是重金在前也断不会去医治,娘虽无名利之心,但此等几无可愈之人费尽心思又如何,世间疑难之疾何其多,这徒劳之事也只有闲暇之人为之,是以几不见旧残者康复之人。
但山上二老皆言她必当青出于蓝,能得他二人同语也算奇事,且今日却曾现过知觉,或许一试也未尝不可,最坏的结局也无非赔上百家抑或者海堂名声,害了外公得外婆半年嘲笑,无人会来责备。
世人道人情债最难还,欠他的许多还不了岂不是要记一辈子,若能治愈他腿疾,于人于己都好,只是若害他徒自起了冀望,他日再受心伤,定比当年更为沉重,且他父王可否经得起再受一回打击,但经方才一事如若不试依他脾性又岂会甘心!
凤之淩此时亦在看她神色,自身已是一十二年残疾,她是宽慰之言还是真有哪怕半分的把握。
短暂的沉默后,皎儿才得了他答应,凤之淩颔首应允,薄唇未启,只轻轻一声鼻音。
此地无银
给凤之淩上过伤药,包扎了一番,将他的锦袍遮盖上,皎儿才给自己上药,自然也只有额角能当着男子的面上药,手臂与腿脚上只得到了馆驿再作理会。尽管车外众人未见其中景象,却也从三两句言辞里听出了几分浅意,心中自然是五味陈杂,悲喜无从。
不多时,马车车厢里传出一声“启程”,众人略一迟疑方各自动作起来,暗卫早已离去,一行人留意着马匹谨慎前行。
这日到馆译已近戌时,天色已暗,众人身上都难免雨淋,忙由驿卒领着安顿,皎儿依午后之事将安柯儿开给凤之淩的药方心下作了变动,在廊下行走时开口让铁砚速来取方。
安柯儿虽是醒了来却仍是虚脱着,果真是急问如何换得裳裤……她这夜破天荒的让带着内伤又新添了少许外伤的皎儿给伺候了一回洗浴,而往日由安柯儿煎的药,自然是由本尊亲自动手了,另外带了一副伤寒药,索性皎儿双手未有割破之处,也不怕毒了她。
虽说经过一场暴雨气温降下许多,但待一箩筐的事都忙完了回到自己房里时,皎儿原本阴干的衣裳又早已染上一身汗,替换的衣物让安柯儿一个午后用去两身,没有一套全的,正发愁着门外侍卫前来叩门,送来两身新衣裳。
并非初次送来衣裳,不消细看这尺寸定差不离,然而这款式竟也是仿了她的……这该不是早已备下置于随行那两只大箱子里的吧?
皎儿一夜辗转反侧,将自幼习得痿足治法悉数梳理,又将此蹊跷之事细细想来。
若当是三伏天持续炎热的天气陡遇暴雨,一冷一热极大地刺激了经络,万分之一的几率使其清浅苏醒,原不为人所知,却正值凑巧遇上马受了惊马车晃动致使自己不慎压伤了他的腿骨方感知觉,如此说经络未真死而是深眠不醒,假死之症。
凤之淩自当年伤后便独居湖心,夏日湖心凉爽怡人,必定未经过如今这般酷暑难耐之日,况且经药王治过无果,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再去治疗残足,甚至他父王与他自己。
直到入了五更方才合眼睡去,皎儿还未睡深门外就传来叩门声,不闻说话声,先前脚步声又未听见,便只好问了一声何人。
“我……是我。”安柯儿在门外结巴着,带着几分尴尬,谁让自己难得敲一回门,这不就被暗讽了一道。
皎儿暗道她倒是睡得早,一夜好眠精神了,刚过五更就来叩门,委实有恩将仇报之疑。
屋内应了一声,安柯儿忙推门进去,反手带上了门,顺了顺胸口,一脸做贼像,惹得皎儿不得不将视线定在她身上。
“柯姐姐,怎么了?”皎儿蹙眉问道。
“没……没怎么,我来问问——你昨个如何给我换得裳裤。”安柯儿仍带着略微结巴,一激动便口不择言起来。
“柯姐姐糊涂了不是,昨夜不就与你说过了?”在皎儿看来她正顾左右而言他,不禁哭笑不得,大清早来叩门,有话还不直说。
“啊——”安柯儿一惊一乍得“故作”一脸茫然,随即立马红了脸,连脖子也未幸免。
皎儿细细一看,这才发现她此刻身上这身衣裳并不是放在她包袱里平日更换的一身,当然也不是昨日庙里换上的凑的不伦不类的一身,分明昨夜只取了内衫沐浴后给她换上,外衫在包袱里没动,昨日从她屋子走时可并未见侍卫来新衣,一大早的这一身从何处来?
瞧安柯儿这才想起昨夜同她说得话来,皎儿不禁抿嘴笑她,原来真是来问此事的,定是忘了一段事,又加上一夜睡得比猪还沉,心上人来夜探也不知晓,本是私密之事还跑来傻问显了白,这记性都说让她多吃蛋黄,还非嫌蛋黄噎得慌,这回看她还嫌这嫌那不!
七夕在即
安柯儿被皎儿无声取笑,经行针又用了汤药休息了一夜,身子好了的人此刻脚下一蹬,恼羞成怒转身回了房,这一清晨连请了三回才磨磨蹭蹭出了房,真是摆起了千金小姐的架子,让自己的主子——王世子来等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皎儿自然又同安柯儿一辆马车,虽说这女子对她先前的取笑耿耿于怀,但相较于此时女子强盛的羞怯心而言,自然选择暂时忍了。
驿卒将昨日受过惊的马已悉数换过,一行人如常上路,又是风和日丽的一日,大地经昨日午后的雨水的瑞泽散发着奇异的光彩,马车里安柯儿不断地撩起窗帘往外探望,因同皎儿赌气,没人说话只得看风景,三五次后再回头,便见皎儿头倚着车壁已睡着了。
安柯儿豆腐心,况且也没真气,不过是恼羞成怒才故作置气,一见此景想起她昨日因自己病了给累着了,哪里还剩甚么不悦,午休之际马车一停,又拽着她说说笑笑“和好”了,当然皎儿仍旧是淡笑着聆听罢了。
一连三日下来,俱是平安无事,安柯儿开始愈发喜笑颜开,如同芳龄女子般掰着手指数着七夕来临,好去烨然口中的七姐庙拜拜。
而皎儿则因凤之淩腿上外伤未愈尚不曾治他痿足,与安柯儿相反的是,皎儿愈发加重了焦虑之心,已是七月初五,七夕在即,他放言那日会来“赴约”,他若前来该当如何,当真要她亲口逐人嚒!
若是气极施暴于人,再伤了人又当如何是好,又或者凤之淩如今身边人手众多……伤了谁都非她所愿。
眼见皎儿闷闷不乐,安柯儿再是大大咧咧也有所察觉,心道是七夕近了,她想起了南宫无极,感慨于自身,当夜投了馆驿熄了灯潜进皎儿屋子里欲与她言贴己话,而屋外侍卫自然不会过问这二人行事,但凡郡主不擅离欲往南下便可。
皎儿半梦半醒之际被摸黑爬上床榻的安柯儿闹得哭笑不得,大热的天又跑来挤一张榻,何苦来哉!
“柯姐姐,时辰不早了,早点安歇吧。”皎儿含糊着先下手为强,这声里的倦意她当听得出吧,但她显然因此忽视了安柯儿的脾性。
“才戌尚过半,哪里‘不早了’,你我说会儿话再睡嘛!”安柯儿不嫌热的碰上她的身子,逼得皎儿朝床榻内侧挪。
皎儿暗自长叹,倦声敷衍道:“柯姐姐有话请讲,我听着便是,但若是实在困乏睡着了可莫见怪。”
其实安柯儿也没打算好要说些甚么,就是想彼此说说贴己话,让她别去想那些乱事,让她如此一说一时反倒没了接口的话,吞吞吐吐之间耳闻她呼吸愈发轻缓细匀,才蹦出一句话来:“皎儿,这几月烦闷得很,你我一同去逛逛庙会散散心吧。”
话一出口,安柯儿暗掐了自己一把,虽说自己是真想去拜一拜,也真心希望她陪自己同去好有个伴,但分明是来劝她宽心的,却一句话就提起了后日夜里的七夕庙会,不说还好,这不是越说越砸了!
正要补口,却听一声含糊的答应自耳边响起……没听错呐,她竟答应了?
安柯儿怔了一怔又问了一遍,却只闻均匀轻缓的呼吸声,这么会儿工夫就已睡着了……
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