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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不必说了,这一切与我何干?”
薛琅琊唇角微牵:“马上就要讲到你在乎的部份了!因为事态如此微妙,皇兄和我再三商讨,认为需要谨慎从事。远征千里,只需派遣骑兵一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说不定成功的可能性会更大;就算失败了,不过折损一万精骑,南楚实力不会受到影响,也不会引起邻国太大的反感和警惕。”
怨憎会(4)
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屏风前,双目直勾勾盯着薛琅琊,灯烛下他又穿上了少年时期素净的鸦青阑衫,可是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九年前……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一向就是这么恶毒!”
薛琅琊没有半点愠色,反而气定神闲地向她解释:“养珠教过我,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无情帝王家。身居庙堂之高,想保住自己想要的,就要先夺去别人拥有的,所谓权力,大抵都是如此。”
他轻抚黄玉案上平铺的龙边纸册,向苏浅笑道,“你大概还没有看过这份兵使诏草案吧?想不想知道,远征萧国的主将是谁?”
苏浅在纱袖下紧握双拳,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是谁?”
“你真该事先看看,从我嘴里说出,倒少了很多乐趣……”薛琅琊垂下眼帘,黯蓝双眸转向案上的兵使诏,悠然道:“京畿都督文浚源,于下月半晋升为左戎直阁将军,领一万精骑,送萧国太子景天翘回国复位。他如今与右狄直阁将军毛冼齐肩,官至从二品,直属天子统帅,可算是平步青云……”
面前女子双眸幽深,难以看出悲喜,冷冷打断:“我不信!”
薛琅琊望着苏浅,长眉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道:“是吗?”转手从袖中摸出半只黄铜所铸的虎符,捏在手心把玩,“为文将军所铸的虎符,将随兵使诏一起送到他手里,在养珠眼里,自然也是假的了?”
苏浅接过虎符看去,那只冰冷沉重的奔虎状铜符上,嵌着几行错金铭文:兵甲之符,左戎直阁将军文浚源执,凡兴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者,必会王符。
眼前一暗,整个身体似乎失去了重量,恢复视觉时,发现自己被环拥在一个火热的怀抱里,面前俊美的男子,脸色沉凝,黯蓝双眸中却满是抑不住的焦灼,见她睁开眼,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苏浅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充满难以形容的厌恶与蔑视,复又合上眼帘,木然道:“我真后悔,当年在夫子庙前,为什么要救你……还有花朝节那天,若是没有拦你,让你死在艾拜随从的乱刀之下,如今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怨憎会(5)
本想服软示弱,可是面前女子,外表虽然温柔纤细,吐出的每一个字却摧人心肝,薛琅琊墨中透蓝的眸子,黯成死一般的静灰,半晌才缓缓点头:“原来你这么恨我?”俯下身将脸颊贴在苏浅颈项中,声音低沉得可怕:“养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若非相视如仇者,也不能白头到老……”
猛然将她推倒在青石地上,薛琅琊长身立起,冷冷道:“既然如此,就叫你更加恨我吧!”
苏浅咬唇抬头,眼中满是讥嘲:“刺伤结义兄弟在前,夺他未婚妻子在后,这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做了,你还能再做些什么?”
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薛琅琊信步踱到书案边,揽袖提笔:“文将军英伟神勇,远征萧国,大概用不上一万精骑……”回首望着苏浅,面色在阴影中显得难以捉摸,“或许七千人马足矣?不如养珠帮我定夺?”
苏浅望着一身鸦青的男子转头落笔,整颗心堪堪提到喉间,虽然强作镇定,黑晶般的双眸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支长锋狼毫移动。
薛琅琊直起腰,侧头端祥案上的龙纹纸册,森然道:“养珠不是想知道,我还能再做什么?兵使诏中,远征军已改为七千人马,明日公文呈上中书省之前,若你还是这么铁齿,文将军麾下部众将改为五千,他有多少存活的机会,就在你一念之间!”
苏浅全身僵硬,半晌才涩声道:“你这是要他死?”
薛琅琊居高临下冷冷望着她:“我是皇家子,他是墀下臣,我要他死,难道不可以?”
仰起头,苏浅清丽苍白的脸庞在灯烛照映下,似乎涣发着幽冷萤光:“薛琅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在下月初,文将军率部出征前,心甘情愿成为我的正妃!”略略沉默,薛琅琊脸上露出邪异微笑:“当然,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他看见,面前女子越来越沉静,所有情绪似乎在一瞬间藏入重重深帷之后。
“他既然远征萧国,你以为我还会顾惜这具身体?”苏浅胸中发出长声叹息,幽幽道:“一切遂了王爷心意就是!”
怨憎会(6)
步出经纬堂时,薛琅琊并没有半分心愿得偿的欣喜,这不是他自十二岁起,念念不忘的时刻吗?七年前花神庙的银杏木下,十四岁少年曾经信誓旦旦说过:我若是爱上了某个人,永远不会恨她,也永远不会叫她恨我!
沉重的哀伤席卷全身,薛琅琊止步在悬桥正中,惨然微笑,就算拼尽全力想挣脱,终于还是走上了父亲和母亲的旧路……
第二日,薛琅琊派了数名侍女到经纬堂,照顾苏浅的起居,纳采礼过后,撤去了院前的守卫,自此苏浅可以随意出入长庚王府内外。
他每日向近侍询问苏浅的近况,得知她仍然照常起居饮食,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是越来越少言寡语,有时候甚至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不论世事烦扰,时间总是按照自己的脚步,静悄悄流逝,请期之礼已过,想到从少年时倾慕到如今的女子,终于要成为自己的正妃,薛琅琊越来越感到不真实,这一日处理完公事,已是人定时分,只带着炽书来到经纬堂。
透过院门侧的雕花山窗,薛琅琊看见吊桥尽头、湘竹廊檐的阴影中,坐着一个苍白的影子,正是穿着寝袍的苏浅,环拥双膝,席地而坐,长发泄了满地。
炽书上前欲推院门,却感觉手腕一紧,已被长庚王紧紧握住,大惑不解地回头,看见薛琅琊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别吵扰了她,我在这看看就好!”
再转目朝向山窗,正对上寒冰般凌冽的眼神,女子身形望来盈盈冉冉,似乎不像实体,只有那黑晶似的双眸,像水中石岸、烟里山峦,沉重得令人难以逼视。
两人隔窗相视良久,薛琅琊突然冷冷一笑,推开院门,缓步走到苏浅身边,垂头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段时间,你自由了,却没有踏出经纬堂一步!”
苏浅不动不语,像成了一尊雕塑。
“想必已经听说了吧?养珠与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话刚出口,薛琅琊满意地看见,像平湖上拂过一阵轻风,那具纤细的身体颤抖起来。
怨憎会(7)
“下月半是文将军出征的日子,太常署这么安排,是希望他能够参加你的婚礼……”单膝跪下,握住苏浅抱住膝头的双手,触手沁凉,虽然是夏日,廊下湖水蒸腾,夜间湘竹地板仍是结了一层细露,这一跪,膝头已是一片濡湿,咬牙道:“你这样坐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有多久啦……”女子幽幽开了口,“我坐在这里想,假如就这么跑过吊桥,跑出长庚王府,跑过长街,跑回京西都督府,那该有多好?”
这温软细柔的女声,似乎将薛琅琊带回了许多年前的花神庙,自己立在松花色车盖下的阴影里,背靠泥金板壁,听着她用那样不可抗拒的悲悯声音,对母亲细细求恳,心底最柔软的部份在膨胀、翻涌。
垂头与她两额相抵,声音柔和下来:“我早已许你自由出入,你为什么没有跑掉?”
苏浅不躲不闪,青草般的呼吸飘拂在自己脸颊上,似兰非麝:“可是,我跑回去做什么呢?听浚源哥哥劝我,安心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或者他会说,性子刚强、不通转寰,决非好事?他大概还会说,不论发生什么,浅浅一定要先学会保全自己……其实,若是浚源哥哥不再需要,我又何必要保全自己?”
垂头看见她涣若冰雪的腕间,挂着朱红色的五粒珊瑚珠,在暗夜中,颜色是那样浓艳,几乎刺痛了眼睛,薛琅琊慢慢松了手,半晌才涩声道:“大婚过后,我不许你再想他,也不许你再提他的名字!”
略一犹豫,又艰难地道:“他双亲尚在,有阿重,有小满姬,可是我,只有你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他这是在要她可怜吗?几乎难掩软弱之态,这个时刻,她求什么自己都会答应吧?就算她要那个谪仙般的男子留下,自己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是苏浅错过了这个大好良机,双眸放空,似乎已经神游到别处,她没有看见面前男子缓缓起身,也没有看见他隐忍着离去,只是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怨憎会(8)
七月将过,长庚王在府内宴请萧国流亡太子景天翘,歌隐舞隐也在席中,隔空传来峥琮琴声,忽而徐若清泉,忽而疾如繁管,自然是歌隐的涉幽琴了,听在经纬堂的侍女朱衣耳里,不过徒增烦闷而已。
虽然王爷传令这位未来王妃也要列席,可是苏浅完全不予理会,没有梳洗更衣,像往常一样坐在廊下发愣,而向来严苛的长庚王也大异常态,并不勉强,如此一来,作为贴身侍女的朱衣,自然是没份观赏歌隐舞隐同席而列的盛况了。
“苏姑娘,王爷说夜里风冷露重,最好不要坐在风口里才是……”朱衣陪着小心劝告,眼前女子一言不发,安静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院门吱呀一响,绿带侧身闪进,这个性子开朗的丫头一进门便笑道:“我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
朱衣蹙眉,向她使了个眼色,绿带顿时噤声,怯怯地望向抱膝而坐的苏浅,却没料到苏浅突然抬起眼,轻声问道:“她今日跳的什么舞?”
朱衣绿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稍停绿带才笑道:“舞隐娘子今日跳的是章丹巫步,歌隐抚琴,绥校尉用重剑击鞘以相应和,婢子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此舞只应天上有!”
苏浅脸色微变,声音已有些发颤:“绥校尉来了?那么文大人……”似乎觉得不妥,她咬住下唇,咽下了后半句话。
“苏姑娘是指文将军吧!兵使诏已下,如今文大人已升任左戎直阁将军了!”绿带不知道内情,满心以为义兄高升,苏姑娘会非常高兴,可是眼见面前的女子,清丽眉眼越来越黯淡,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婢子没有看见文将军……”
苏浅缓缓起身:“帮我更衣!”
“更衣?”朱衣绿带一时怔在当地。
“王爷不是要我列席吗?”苏浅俏生生立在当地,声音极冷。
朱衣绿带自作主张为苏浅挑了件绯红色长裙,从肩至脚绣满朱色云纹,两只流云般的绯红色纱袖却素净无华。
刚挽了垂鬟,苏浅便立起身:“行了!”
朱衣绿带不敢作声,只得跟在她身侧向外走,一袭华丽的云纹红裙,衬得素面朝天、毫无簪环的苏浅,尤如冰雪雕成的人儿。
怨憎会(9)
宴席摆在听笙阁的临水高台上,阻住侍从通报,苏浅隐身在阁外,看见里面烛火通明,一圈出云案间,小满姬正在跳章丹巫步,今日她脸上戴着一只淡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