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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少年,已然呆了,脸色忽青忽白,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神气竟然有些可怕,苏养珠并不畏惧,淡然道:“若被自家长老主事,制肘到这种地步,他也不能算宗府家主了,除非他本来就对那位世仇之女心存忌惮,不愿向她许下白头之约,永结百年之好!”
少年咬肌抽搐,双眸深处射出骇人的蓝光,前几日被打断的鼻骨伤痕未愈,鼻梁向右略歪,望来竟有些狰狞:“那个孩子呢?他也不想要了吗?”
“有世仇一半血脉,若要心无介蒂,需要非同一般的广阔胸襟……”苏养珠悠然轻叹,低语道,“早就说过,真话总是不会太好听!”
薛琅琊倒数半步,阴鸷的双眸死死盯在她脸上,神情怨毒至极,好似随时会扑上来咬她一口,半晌突然拂袖而去。
因为苏养珠的那番话,这月余乱梦纷纷,薛琅琊一声长叹,在纱帷中的低榻上睁开眼睛,外面长窗一定被炽书打开了,吹入帷中的微风,带着粘腻的暖意,静静盯着头上织云轻纱帐顶,似乎又浮出黄衣少女的浅颦低笑,他轻咬牙关,不知何时,已自语出声:“胡言乱语……”轻声叹息,侧身手指探入锦枕之下,摸到那条双蝶腰带,紧紧攫在手心。
一见误(9)
“宝倌,谁胡言乱语?”帐外突然传来清冷的女声。
薛琅琊脸上笑容顿时消逝,翻身坐起,掀帷走到寝间外,垂首道:“母亲!”
窗下红梨木矮几边,端坐着绝色的乌黛云,今日略施粉黛,长发梳着飞仙髻,身上也换了朱色锦衣,更显得明眸皓齿、艳光夺人,只是神情还是那样清冷:“今日他要来府上,你不要出去了!”
“是!”
看着面前的少年,穿着玄色寝袍,虽然神情有些惨淡,却眉青若黛,面如冠玉,继承了自己的惊人美貌,也继承了那个男人的高华气度,乌黛云心中似乎被插进一把尖刀翻绞,冷冷笑道:“如今母亲要依仗你,若是你也自甘下流,成日在市井间厮混,定然讨不得他的欢心,我们母子二人,说不定有哪天就会被送去和你大舅相见了!”
薛琅琊脸色顿时一片惨白,他感到母亲起身站起,随即绣有银色西番莲的朱红裙裾自面前拖逸而过,乌黛云不声不响已然离开,拼命忍住眼眶中热流,少年半仰着脸,死死盯着檐前几只白色水禽。
听笙阁在观澜居对面,中间隔着后花园的响铃湖,入湖的水道塞满带有孔洞的巨石,由高处泄入湖中时,发出泠泠啷啷的水声,有若银铃,因此湖名响铃。午时在临水的听笙阁用过午膳,仆妇们奉上雨前雀舌茶,纷纷退在一边。
端坐主位的男子身材高大,戴着玄色峨冠,身穿靛青绣袍,脸型刚硬,目光如炬,啜了口清茶,向乌黛云和声道:“近日纥合国派了使臣,说是一字并肩王要莅临青阙,看来真个当南楚是墀下之臣了!”
乌黛云脸上犹有微笑,声音轻柔:“五年前毛将军在海西边界败给了纥合的镇国君、如今的一字并肩王,割地500余里,岁岁朝贡,在陛下眼里,原来咱们还不能算臣国?”
南楚元帝薛千峦脸色微沉,精亮的双眸已蒙上一层冰冷的阴翳,思忖半晌淡然道:“乌姬说得有理,万幸早在十三年前,朕就先行灭了海西的乌图鲁全族,如若让纥合与他们南北呼应,只怕如今的形势,对南楚更加不利!”
一言既出,乌黛云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裾下露出的半只绣有琢花的朱红丝履,而薛千峦已然恢复了常态,笑道:“琅琊近日学业可还好吗?要不要换个老师?”
一见误(10)
乌黛云缓缓起身,垂首施了半礼,淡然道:“妾身累了,宝倌在这里,陛下直接问他罢!”并不等到薛千峦开口,已然转身离开了阁间。
高高的朱木雕梁之下,空阔的听笙阁里,几个侍从立在壁间,不动不语,好像成了木头柱子,偌大空间里,似乎只剩下了父子二人,各自品赏清茗,一时无话。
“近日都学了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薛千峦才平复了乌黛云给自己带来的怒气,终于抬起头和声向儿子发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薛琅琊低声回答,神色冷淡,态度踞傲,连尊称都没有用,远不如待乌黛云那样毕恭毕敬。
薛千峦一怔,终于哈哈笑了:“琅琊说得不错,这些文史经卷,连篇累犊,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东西。”
望着越来越像乌黛云的绝色少年,和母亲一样神情冰冷,待自己竟是渐行渐远,元帝心下一软,温言道:“因为朝臣非议,让你们母子委屈了这么多年,琅琊不要怪朕,总有一天朕要给你们母子应有的名份……”
“陛下!”少年突然抬起头,抗声打断了他的话,“琅琊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却越来越是糊涂,还望陛下为琅琊解惑!”
“叫朕父皇……琅琊但问不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未听过薛琅琊向自己出言动问的薛千峦,略有惊喜,脸上绽开笑意。
“自陛下继位以来,文治武功古来少有,四海臣服,天下归心,听说朝堂皇城,高至相国阁老,下至内监侍从,没有人胆敢冒犯天颜。”
薛千峦凝视他半晌,微微一笑:“你这是在夸朕,还是在讽刺朕?”
“难道陛下认为,琅琊所言不实?”
“假如朕十三年前没有举国之力,进攻乌图鲁族,也不至国力空亏,如今被纥合国一介蛮夷牵制到这般田地。四海臣服,天下归心……”薛千峦幽幽长叹,“虽然琅琊对朕有这样的孺慕心意,毕竟是赞得太过了!”
“但是满朝文武称颂陛下六字:智难测,严难犯。确有此事吧?”
“你想说什么?”听到儿子提到自己执政以来最得意的事,薛千峦忍不住绽开笑容。
“琅琊只是疑惑,治国如此,齐家却不可以?”薛琅琊幽深双眸抬起,毫不顾忌,充满希望地盯在薛千峦脸上,良久低声道:“父皇……不教儿臣母子认祖归宗,是不能,还是不愿?”
一见误(11)
薛千峦望着他眼中幽冷的蓝光,心头一寒,这种难以看透喜怒哀乐的目光,他曾在十三年前,面对乌仁师宝时见过。
漫天火光,一地殍尸间,那个高大威武的男子,赤裸上半身,卷发如风中折草,满面血污,双目蓝得像湖心最深处的冰晶,刀剑压颈,仍是屹立不屈。
他咬破舌尖,一口腥温的鲜血喷在自己脸上,一字一句的切齿低语:“我乌图鲁族,只要留下一个孩子、一名妇女,定叫南楚积尸如山、血流千里,定叫薛姓后人,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的薛千峦又骇又怒,厉声道:“剃去他的头发,倒吊在营前,施虫啮天灵之刑!”
乌仁师宝竟是毫无惧色,只是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巴,死死盯着他放声大笑。
全身打了个寒颤,薛千峦转过头避开薛琅琊的目光,心中暗忖,自己差点忘了,他身上流着一半乌图鲁族的血,乌仁师宝狠毒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只要留下一个孩子、一名妇女……定叫薛姓后人,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眼看到乌黛云,站在王帐门前,背后火光冲天,缥碧的双眸中无惊无惧,只是这一眼,他就被她攫住心肝,杀了她,就像要挥刀切碎自己的六腑五脏。
不顾一切将她从海西带回南楚这烟雨金粉地,可是乌仁师宝那句刻毒入骨的诅咒,始终搁在心底,没有一刻忘记。
“回宫吧!”冷冷吩咐道,没有再看薛琅琊一眼,薛千峦起身走向听笙阁门口。
四下内侍悄无声息地随后跟上,只闻衣襟沙沙作响,瞬时只留下呆坐在双缡夺珠圈椅中,面如死灰的俊俏少年,手中天青色薄胎茶盏中,一汪浅碧茶水已然冰冷。
第2卷
人间仙(1)
已近仲夏,天气越来越热,放着青布帐,苏养珠只觉得连气也透不过来,翻身起床撩起帐子,抬头惊见窗下桌边,黑黝黝坐着一人,不禁失声惊叫。
“是我!”那人猛立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压低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惊惶。
“养珠,怎么啦?”隔间苏母带着几分睡意的声音响起。
“没……没事,做了一个恶梦!”苏养珠瞪大眼,望着来人,听见隔间苏母翻了个身,声音平息下去。
“你来干嘛?”她赤足下床,走到来人身边,有几分气恼,却看见他垂下眼帘偏过头去,窗下月光朗照,这俊秀少年脸上分明又红了,向自己身上一瞧,不过是绉纱衫领口露了半抹红色肚兜罢了,他在害羞什么呀,原来的世界,内衣还可以外穿呢!
“我在门外等了数夜,没有见到你,所以……”薛琅琊脸上尤如火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不出来了?”
“来这里已有半年,该瞧的都瞧了,总不能天天当夜游神吧?”就势坐在他对面,苏养珠上下打量他,“你来干嘛?”
“睡不着!”少年垂首,仍然不敢正眼瞧她,好无聊的男孩,苏养珠一转身打着呵欠又爬上了床,喃喃道:“你请自便!”
惊愕地听着她呼吸渐匀,与一个男人共处暗屋,她居然真得能安心睡觉?薛琅琊暗叹,伏在桌上侧耳细听,床上少女睡得酣甜,鼻息悠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不觉中,少年也伏在桌上陷入梦乡。
第二年花朝节,因为纥合国一字并肩王艾拜到访青阙,四下里气氛有些怪异,纥合一向与南楚隔了海子相峙,因为实力相近,谁也不会轻犯边境,十三年前乌图鲁与南楚国那一场大战,却给了纥合国大好时机,觑觎近八年,终于在五年前踏过海子,当朝车骑将军毛冼与艾拜苦战年余,终于大败而归,为此南楚国割地500余里,本来实力相近的两国,如今变成了主臣与朝贡的关系。
苏养珠长高不少,身形纤长,出脱得更加清丽脱俗,她已渐渐习惯薛琅琊的来无影去无踪,只觉得这孩子性情太过古怪,喜怒无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尤其是初见时对份位贵贱的一番高论,在苏养珠看来,只能证明他的内心不够强大。
人间仙(2)
看着花神庙前人流如织,碧荫如盖的千年银杏枝头,彩笺红线迎风飘扬,苏养珠一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得成了这南楚国的一个部份,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声调却从来没有这样温存儒雅:“母亲,请从这里走!”
转头看见薛琅琊扶着一个头戴纱笼的妇人,在数名侍从簇拥下向花坊内行去,墨蓝色双眸却注视在自己脸上,他越长越俊俏,虽然去年被打断的鼻梁终于没有长正,却平添了一股邪魅的神气。
“可是要挂红?”正发愣,耳边突然有人低语,苏养珠转头,心中不禁漏跳一拍,那是个清雅少年,看年貌不过十三四岁,一身白色苏锦长衣,腰系朱红色丝绦,长眉入鬓,乌发一半被玉簪高束在头顶,一半如柔软的水流披泄在肩上,细长凤目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姑娘可是要挂红?”少年菱唇微翘,有些似笑非笑,一时间容光逼人。
苏养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呆望他良久,自来到青阙,还从未这样失态过,脸上顿时红了,嗫嚅道:“我没有……”
少年回手在腰间丝绦上扯下一股夺目的红色丝络,递到她面前,笑道:“现在不就有了?”微俯身盯着她的双眼,凤目中又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