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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见他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衣服湿漉漉的,一只手里果然拿着几枝长茎的绿莲蓬,便问他:“哎?好大的个儿,怎么找到的?”
“藏在叶子底下,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儿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盛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前厅,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右侧搭着一座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嘴里还说着:“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起来与桃三娘相仿,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显得颧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头去。
桃三娘掀开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起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着眉头道:“那道羹看来还不错,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做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大户人口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摺子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作声地站在那。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帐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屋里去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进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沾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满满烘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粘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时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牙咬就断但不沾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一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和血脉,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呢,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洁性灵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头炎炎,知了虫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咕噜噜”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泪:“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进屋,我正纳闷娘干嘛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轰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己打那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就变深了,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听她淡淡地说:“这里可以到羊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萝?就是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