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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缩在袖子里,三指扣着一枚有毒的钢梭。他在等,等着母后皇太后出现的那一瞬间,在这个角度,只有这点距离,他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里面,皇太后无端受到惊吓,再也没有兴致久待下去,人行匆匆的每一迹象都表示着开始动了。穆澈默默地靠着墙,斗笠压着他的脸,然而整个人的气势便如一株不老的劲松,或是含而不发的一张大弓。
帽子下的双目倏然张开,神光乍现,他身形宛如游龙般飞起,一掠数丈,数条身形紧随着他影子一样地跟了上去。穆澈手里光芒一闪,软剑掣出腰间,剑似毒蛇般蹿出,血红的信子吞吐光华,奔向离他最近那两人的咽喉。与此同时三枚钢梭在阳光底下折出乌沉暗赤的光华,势如奔雷。
一举击溃跟踪包围圈,然而听着无数香客的惊呼,以及有条不紊的大叫:“抓刺客!”穆澈知道此番难再成事,当机立断走为上策。
显然对方也是匆促发现他,不及齐集人手,追来的人不算多,成千上万川流不息的香客给予他最好的掩护,他穿行于香火铺子、法物路设、诸司乐棚,就好象是万千激流中一缕不起眼的浪花。
柳欢颜出了佛寺后院,无心久留于这样热闹的地方,可是走了一段,便觉得仿佛背后有人暗缀,借着买东西看了几次,又没发现什么,但她一向谨慎,暂时在人群里先混着,不走出来。她的人等过了时间不见她出现,自然就能寻来。
走走看看停在一个卖开光佛器的摊子前面,柳欢颜不信佛,然而行走于此,感受到浓洌的香火气息,仿佛也触动些许,心想买串珠子供在佛前倒也不错。她看的是一串赤木香串,颗颗如石榴般艳红,描金绘缕经文,顶子上雕了一只木羊,正是她亡母生肖,那摊主口灿莲花地盛情介绍。方在沉吟间,忽然感到人流乱了起来,依稀听见“抓刺客”这三个字,她眉头跳了跳,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刚才撞她的那个人。
两名香客好似被人一撞,身子歪了一下,骂骂咧咧地朝着柳欢颜撞过来,柳欢颜早就时刻留神,将身一闪,迅速地牵过那摊子上一尊弥勒佛像,挡在前面,那名香客撞在佛上,柳欢颜手里震了震,那尊木像竟然如碎屑般飞裂开来,她不再犹豫,当即大声叫道:“有人行凶!”
那香客抽回沾满木屑的手指,气得鼻子都歪了,眼内凶光一露,偏生那摊主见坏了佛像,也冲出来大叫:“哎哟,我的佛,我的佛啊!”无巧不巧正是拦在了柳欢颜与那两名香客的中间,但柳欢颜想趁机逃走,也被那个摊主拉紧了不肯放开,要求她和“撞”坏他佛的香客两人共同赔偿。
忽然一个人斜刺里撞了过来,正撞在那两名香客肩上,香客朝着摊主扑去,摊子连退几步,偌大个身体顿时压倒在摊子上面,把个摊上的东西全部压了个稀巴烂,便听得叫声:“行凶啦,这里有人行凶!”这时早便乱成一团,众人只见那名香客把摊主推倒在摊子上,却没看到后面那个人做的手脚,顿时群情汹涌,那人如游鱼般一绕两绕,经过柳欢颜身边,柳欢颜只觉得腰间微微一麻,便被那人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稍晚
043 深山穷谷委严霜
几乎是绑架似地被强行带走,柳欢颜第一个想到的是……莫非他们是一伙的?
微微侧转头,一袭灰衣、一只压得极低的斗笠落入眼中,暗道一声原来是他。
那人带着她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真个是毫无阻滞,柳欢颜身不由己,但料到这个人未必向自己即时发难,也就静下心来,暗中留意人流去向,以及捉拿刺客的种种动静,心里越发有了底。
不一会出了人群,往山上走,坡路陡峭,柳欢颜渐渐跟不上了,那人在她腰间托了一把,速度加快起来。
树影婆娑,蒲草纷披,山上的春意来得早,早遍是浓荫满坡,沁绿生凉,人声渐稀而鸟鸣虫声喧嚣起来。这条路越来越是偏僻,连脚下的小路亦不易分辨了,但柳欢颜感觉到身边的人精神高度集中,并未因逃到幽僻之处而有所放松,便知并未将追兵撇开。
浓荫间刀光一闪,十数柄飞刀,一齐扑向柳欢颜,这一记暗袭来得突然,可那人那象是早就有所防备,突前半步,把柳欢颜身形全部挡住,软剑飞出一道炫色光芒,叮叮连响,把那些刀子全数嗑回。树上扑下两个人来,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任何身份来历,与那人剑舞飞花,战在了一处。
柳欢颜静静观看这幕战局,明知自己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对那人而言只是个累赘,于是丝毫不出力道,不躲更不挣,任由那个人偶然把她带来带去,尽量做到不让他还要分心来管顾自己。她虽然不懂武艺,但自小看过很多人打架,也不乏高手,那点眼光还是有的,树影里半途杀出的这两个人绝对是高手,比起灰衣人来却还有一定的差距,不过灰衣人因为始终一只手要拉着她的缘故,等于只分出一半心神来对付对方,应付起来还是相当吃力。那两人也甚是精滑,一见他护住了柳欢颜,倒有一大半的招式用在柳欢颜这边,让那灰衣人疲于应付。
柳欢颜微微蹙眉,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保护得非常好的那一个,但同时也从未被人当作累赘过,她的骄傲与出身也不容许她真把自己当成了累赘,这三人对打了总有十来招,尚无其他暗袭,意味着此地只有这两个人拦截,她本来一直形若无迹地乖乖躲在灰衣人身边,猛然一挣手,冒冒失失地向着一柄剑冲了过去,灰衣人一惊,急忙使力将她带回,反手出剑,喝道:“你不要命了!”
语犹未了,但见柳欢颜雪白的袖子里有冰梭似的冷光飞出,那两名黑衣蒙面人原就冲着她死缠烂打,她又主动靠得近了些,这一袖飞出,纵然毫无力道,那准头却是不差的。冷光在中途迅速地扩大,而且变幻飞旋出多种绚丽颜色,离她最近的那个蒙面人一惊,便见那片彩色的东西往他门面扑来,速度之快无法躲避,冷冰冰沁凉的一阵粘上了脸,他大叫一声,陡然觉得面颊和眼睛剧痛,这种颜色,这种剧痛,自然立刻就让人想到销魂蚀骨的剧毒,他不由得心胆俱丧,挥出的武器早已不知何指,灰衣人岂能容得在他面前的敌手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一剑刺入喉头。
另外一人见机也算快,撒腿便跑,灰衣人如何能放过她,软剑脱手,飞星雷霆般追尾,刺入他后背,一直透出前胸。那人摇摇晃晃两步即倒在地上死去,灰衣人拦腰把柳欢颜一抱,飞步赶上,把软剑拔了出来,在靴底擦掉血迹。
柳欢颜早已紧闭双目,灰衣人轻声笑道:“动手杀人的时候不怕,杀完人倒怕了。”
柳欢颜闭着眼睛道:“谁怕了,我只是不喜欢看见鲜血。”
灰衣人听着她犟口,只微微一笑,并不反唇相讥,蹲下去在死者身上翻着,拿到一件东西,对仍然紧闭双眼的柳欢颜看了一眼,放入怀中。
解决掉这两个人之后,后面已不见追兵,灰衣人把柳欢颜带着斜坡下,三面是山,最后一面上方有极大的瀑布,但是一路奔流至此便成了一条珠玉飞溅的山溪,地势极为隐僻。他这才把她放下来。
那一阵急奔,柳欢颜虽然不出多少力,可也憋得一阵胸口急痛,喘不过气来,她整了整衣襟,好容易调息回来,方道:“多谢。”
灰衣人低沉的嗓音从斗笠下传出来:“你也在躲,我也在躲,不过顺路,有何可谢的?”
柳欢颜看了看他,她胸前犹有起伏,气息也较明显,只是神情已显得古井不波,一双明眸尤其澄澈宁静,低声说道:“当真是这样吗?定王殿下,如此好心,就没有其他深意?”
穆澈吃了一惊,斗笠下面的黑纱飘动了起来,沉声喝道:“你怎么认得我?”
柳欢颜道:“先还想不起来,但你带着我走这么老大一段路,四城门上贴满形影画图,我一点也猜不到,岂不是太笨了?倒不知殿下如何能认出我来?”
穆澈轻笑一声:“你这么笃定我认得你。”
“定王殿下也并不象笨蛋,自己在跑路,还要带个累赘。”
穆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宏扬,惊得树上一阵宿鸟乱飞,道:“你和你哥哥如此相像,就算我没见过他两面,就算我对他厌恶至深,可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的。”
“所以说,殿下是想带着我奇货可居了?”
穆澈笑声一敛,在斗笠下恶狠狠地盯着她,冷冷道:“你锋芒太露,足以引动我的杀机。”
柳欢颜立刻道:“好,我就此当个木头人。”
穆澈看着她,她站在暮色里,有昏昏的光落在她身上,越发衬托得肌肤、衣裳欺霜赛雪,长发如墨,眼眸如钻,自身好象就有某种自内而外发出的光泽,柔柔地裹着她的身子,远处有水喷涌如珠玉,头上枝叶疏疏成画,她分明就站在那儿,灵透润泽得却不似真实中人。穆澈陡然心头一阵剧跳,轻声道:“把面纱摘下来好不好?”
柳欢颜没有理他,返身走向溪流,找了块石头随意坐了,在水里洗了一洗手,这才解下面纱,缓缓道:“你也跑了这一阵,打了一场,不累吗?坐一会。”她这时的语声仿佛带一点魔力,穆澈恍恍惚惚的,似乎想不到任何违拗她意思的理由,过来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
柳欢颜把鲛绡面纱放在水里,任由上方冲下来的溪水灵活欢快地淌过那薄如蝉冀的面纱,奔涌穿过晶莹细长的手指,洇了一阵子,方拉起薄纱,拧开,轻轻拂在因一路疾奔而涌现的面颊红晕之上。穆澈忍不住道:“天气还凉着,小心不要贪图一时爽快着了凉。”
柳欢颜开了口,并不是接他这个话:“你也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出不智之举。你本来逃了,逃了不就很好吗,为什么冒险进京,你以为,有这样的机会就能顺利刺杀了太后,即使刺杀成功,你也赔上一条性命,复有何益?”
穆澈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母妃死了。”
万太妃打入冷宫,不过半个多月便暴病身亡,这个时间也就是在皇帝下诏令定王回京探母而定王藉辞回绝之后没多久,本来说的就是太妃病重,她那样死了,倒也顺理成章。
柳欢颜压了一压心头怒,还是忍不住道:“这是报应。”
“也许吧。”穆澈苦笑,没有追究柳欢颜为何看上去那么痛恨他的母妃,“但我身为人子,所以你这种话对我讲,并无用处。”
柳欢颜尖刻道:“没想到定王倒是个大孝子。”
“我不是。天下人都在笑我,不忠不孝不义。当初独自离京不肯侍君,是为不忠,母病不返,是为不孝,抛妻弃子,乃是不义。”
柳欢颜眼波微闪,道:“如果尽忠尽孝尽义,世上早就没有穆澈此人。皇家无人性,圣人至理,那是拿来约束平常人的。”
穆澈轻轻一笑:“也许,你说的对。”
“可是你当初做得很好,为何事情没了回头路,反而行此不智之举?”
穆澈沉默了一会,抬眼望着风中摇摆不停的树梢,说道:“有些东西,是失去了方才珍贵。比如亲情,我娘固宠廿余年,那后宫里头,有多少人是她算计下的受害者,有多少人成了她囊中之物,她所做下的事有多少昭昭可见天日?但她是我的母亲,一直是我的慈母,她把不好的全对着外头人,把好的全对着我,我是她的儿子,所以只能记得她的好,记不住她的不好。”
柳欢颜静静地听着,微微笑了笑。她一向不笑,稍纵即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