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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皇帝宿于钟萃宫。
秋林不必侍夜,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叫小四儿送上酒来,再加两碟子小菜,他一个人自斟自饮。这个时候各处宫苑陆续开始用冰,但秋林素来畏热,他喝的酒,是已经用冰冰了一天的了,沁凉沁凉的,这一晚天气不算热,他喝得手心冰凉,心里却有火在一簇簇地冒出头来。
酒足饭饱,他方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去换衣裳,无意中见小四儿的头在门口一探即回,不由笑骂:“小猴儿还不赶紧去睡觉,赶明儿赖到屁股上挨了竹板才起得来。”小四儿嘻嘻笑道:“我要是有爷的一分本事,也有这么好的精神,哪还贪睡。”没等秋林开口骂人,一溜烟已跑得远了。秋林虽收了他为徒,却不曾象他以前的师傅那般教其学武,嘿然自言自语道:“你只道有了本事很得意么?身为奴才,有了本事也是主子的本事,没日没夜连轴转,功成是本份,不成是奴才的大罪。小猴儿,咱不让你学我的本事也是一种福气,当日若有得让我选,我宁可做一个没品的青衣太监。”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当年又如何肯安于平庸?当人在平庸之时,谁不稀罕脱颖而出与众不同?一个人要走哪条路只是一个选择问题,可是当时在面临选择时却并没有资格预知是幸抑或不幸。
他悄然沿着廊下走,一根根柱子被月影照得锃锃发亮,行于其间的年轻太监却似一道轻散弥漫的烟。
莳慧宫外墙边上,轻轻将身一纵,跃上顶端龙骨。一路绝无半点声息,猫着腰穿上房顶,竟然就这么躺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拿胳膊枕了头,架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对面一处花苑,幽幽昏暗瞧不出什么,却知里头必定也藏着人,他想:“皇上料事素来很准,他有这么个安排,就是明知临止一定会这么干。可是临止那么聪明自持的一个人,难道为一个女人就失了理智?”
碧天如水,夜云轻送,宫中先还有些微语声,水晶帘随风摆动,渐渐这些声息平静下去,阖宫上下都陷入沉寂之中。秋林也很快就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却和方才的惬意大不相同,他几乎是俯卧着,耳朵紧紧贴着屋顶。
他甚至在睡梦中,也把方圆二十丈内,风起叶动、虫啾鸟鸣、万物生长乃至人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夜极静,莳慧宫上下除了守夜的宫女之外没有清醒的人,就连秋林注意到的那个藏人地方,似乎也静寂得都睡去了。――除了有一双绝对清醒的耳朵之外。
似乎是一缕斜斜穿过门户的风,又似乎只是地上偶然间扬起的尘沙,那么细微的一点动静,可是秋林倏然睁开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是怎样从俯卧向下睡着挺身而起,又是怎样跃下高高的房顶,――就象是一片叶子脱离大树般飘到了地面。
他面前,赫然有一道瘦瘦长长的黑影。
那黑影微一滞,似已知后面来了人,但没有任何迟疑,身如风起,飘进了殿宇,秋林与他相隔有五步的距离,这五步足以造成时间和空间上任何不可改变的遗憾,他身子缩起,手臂探长,砰地一下撞过窗格,人在原地消失。
静夜有如此大响,足以惊醒守夜的宫女。而宫女刚刚睁起迷濛的眼睛,还未来得及产生任何情绪,身子一凝,便无知觉。
黑影闪过之处,秋林的青影几乎紧贴着追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俺请假,可以吧:)
祝各位新年快乐!!新年里所有的愿意都会成为现实:)
071 已忍伶俜十年事
内殿掌着灯,云罗未睡,两道影子的速度飚如旋风,她只疑灯烛一晃,便有杀气冰冷袭面,她镇定地抬眸。掀开鲛绡帐的人动作实在过快,她只模模糊糊见着一张惨白的脸,五官全然看不清楚,即使看不清楚,她也早就料到来者是谁。从锦瑟判死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在皇帝面前自承真相以后更是在等,等临止的发难。――她需要这一个台阶,皇帝或者也需要。单单是怕,她的运气不够,成功的是临止而不是她。今夜是她拿性命去搏取的那一个久候的机会,看上天站在哪一边。
她眉眼沉静,脸容静澹如月,新凉如水的鲛绡帐是金黄色的薄薄一层,晕黄的灯光透过金色帘子射在她脸上,好似烂漫阳光穿过飞鸟的翅膀投于海面,闪着明媚的柔光,充盈动静极致之美。她半倚半躺,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腹部,嘴角漫开唯有将做母亲时才能出现的甜美弧度。
临止荒凉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愣怔。这样静好如春阳的柔美女子。
有这一闪神,紧随其后的秋林的腹部已然贴上了他的后背,临止一动不动,秋林也不动。
他们两个不动,云罗便微微欠身,既不震惊,也不惶恐,问道:“两位在干什么?”
临止盯着她。云罗隔着帘子看清楚他那如白纸的脸,还有神采焕散如死的眼眸,那双死人才有的眼眸盯着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恨,也无悲恸,但就这么不带分毫神采,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她。
即使已和临止毫无间隙,秋林依然不敢有任何大意,在这瞬间,他算出在这么近的距离而且拿住临止要害的情形下,至少有三十六种最快最便捷的方法置临止于死地,然而,云罗距离临止的距离实在太近,临止只要在死前稍稍一抬手,就能搭上云妃这条命同归于尽。
秋林不敢动,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只怕泄了精神。临止未有动作,却笑了起来,那是低沉而阴郁的笑声,溢满了苦味,很苦很苦,难以言明、无法倾诉、甚至无法痛哭的伤心,全在这笑里渲泻出来。笑声逐渐放大,灯光和罗帐簌簌抖动,直振屋宇,那笑声尖利已不似笑声,渐渐转成哭声。
云罗表情未变,只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的笑或者是哭终于慢慢地低了下来,所有的激情情绪{炫高{书涨{网至极点,眼神亦渐趋凶狠之时,她轻声开了口:“你知道,她该死。”
临止发出的声音嘎然而止,望着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感情,那是一种悲恨交集,又有着清醒的恐惧的眼神。云罗道:“临止一向做事不分善恶,却一直都以抽身事外的第三只眼睛在看事情。我不太理解,那么清醒的临止,竟然可以无尽无止沉迷下去,甚至陪着她错上加错,加重她死后的罪恶。”
临止盯着她,他脑海里只有一片疯狂的意念,从确定锦瑟判了死罪开始他就一直处于疯狂之中,他只晓得他生命中唯一曾经属于过他的亮光,不见了,永远都不见了!他没有想得更多,只想为那片疯狂找到一个突破口,唯一解决之道是杀人,千里飞驰,单枪匹马,夜潜皇宫,而在最终看到“仇人”的时候,他那填得满满的死死的仇恨忽然豁开一丝缝隙,眼前这个美丽柔弱的女子,满足而欣悦地抚着腹部,等待新生生命的到来。这一幕沐浴着温暖柔光的宁静,与他的疯狂如有天地之别,使他猛然从彻底的黑暗里进入了光明之中,他不由惊惶失措,甚至突然之间不再记得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终结眼前这个人的性命。
云罗坐了起来,一只手微微撑着腹部,坐得异常艰难。临止身子微抖,盯住她的每一丝动作不放,只要她有一丝一毫躲藏的意图,他那暂时被压制的疯狂杀意便会涌现出来,从而不顾一切地出手取其性命。但云罗并没表现出这样的意图,她只是非常非常冷静地坐起来,伸手探往鲛绡纱帐,意欲把它撩开来。
“停。”
临止嗓子沙哑地喝住,眼神凶恶。
他们这里三个人纠缠的时间虽短,却足已惊动起其他人来,禁军统领周应桢、皇帝贴身带刀侍卫杨麦都已先后赶到,但看这种情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周应桢大声道:“临止,你冷静些,那是云妃娘娘!难道你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么?”
那是云妃娘娘。难道他不知是云妃娘娘?临止绽出一丝凄怆微笑,轻声重复:“云妃娘娘……”杨麦皱着眉头,用手肘撞了撞周应桢,示意他暂别言语,临止这情形如癫如狂,可不知哪一句话会使他彻底崩溃。眼下局面已成死局,但是临止只有一个人,而己方人数只会越来越多,临止总有略一疏神的时候,看准时机出手即可。最危 3ǔωω。cōm险的是云妃如今没有任何保护,临止突一暴起,固然他后面的秋林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是云妃一样难逃性命。杨麦脚步极微地动了一下,临止立即察觉,喝道:“不许过来!”杨麦只得硬生生地收住脚步。
临止瞧着云罗,他没有被秋林抱住的右手在颤抖,只是想着:“她有这样多人保护!她是云妃!她有这样多人保护!锦瑟只有我一个,可是我还放弃了保护她的职责,没有人保护她,锦瑟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死得那般凄惨!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的情绪渐渐不稳,所有人都从他的呼吸里感觉出来,就连云罗也不例外。云罗低了低头,手抚着腹部,幽幽地想“或者,上天从未站在我这一边。”
临止忽然感到有炽热的泪水落在他衣领里,顺着后颈滑落下去,接连不断的泪珠滚滚而落,临止愕然道:“秋林?”
秋林无声地哭着,他的胸脯紧贴着临止的背,两只手臂绕过临止的腰,把他紧紧地抱着,并且把脸颊也贴了上去。
临止能分明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涌起莫名惊慌,低头掰开他的手:“秋林,你怎么了?”
秋林抱得他更紧了,低低唤道:“大师兄、大师兄!”
这是秋林打小起对他的称呼,他们师兄弟自六岁起处在一起,多年如胶似漆,直到他们正式跟着六皇子分府出去,临止热衷于为六皇子办事而秋林性情相对懒散而渐有分歧,可是秋林绝口不称“大师兄”,那是在有一次他大病而临止却远出在外以后,兄弟俩从此变得如同陌路,言谈办事无不针锋相对,似乎成了竞争者一般,临止不明其中缘由,偶尔深思,也只想着秋林也许真是把他当作了竞争者,因为他比秋林更得到重用。
万万不曾想到,时隔多年,又重新听见了“大师兄”这三个字,临止突然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眩晕。
“不要,大师兄……”秋林低声呢喃,“不要为那个女人做傻事,你醒醒吧,大师兄,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爱你,她只是利用你。大师兄,没有了她,只不过是没有了利用你的人,你并没失去什么,大师兄,你身边有最爱你的人,一直都是最爱你,为了你死都肯!大师兄,别做傻事,不值得,不值得!你回头吧,看看你身后的人!”
临止不知所措,原本就发白的脸更加犹如从石灰里拌出来的也似,既白,又灰,又僵,秋林这话只在他耳边提,但他听来字字犹如惊雷。他的师弟,他一直把他当弟弟看的秋林,他那极度冷淡而疏离的沉默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人秘密?!
他咬着牙,艰难地道:“你,简直胡说八道!”
“没有,我没胡说!”前面的话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见,然而秋林似乎渐渐的忘了形,语音一点点响起来,“大师兄,我喜欢你,很早很早,从我刚进宫那时起,就喜欢你了!”
这一句简直是石破天惊,不但临止,连在场的任何一人都呆住了。
“我们刚进宫的时候,没有遇上师傅,我们两个年纪最小,容易被人欺侮,偏偏是我从割了□以后身子便没好过,三天两头病倒,发烧,晕迷,可是并无一人怜惜于我,照样儿逼我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伙食,只有你常常偷偷地照顾我,把不多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