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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仍是祟明岛上的波光掠影。
和陆茗眉相伴的三年时光,仿若籍谈人生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光亮。
在此之前,由那往后,所谓人生,不过行尸走肉。
他顽固的父亲,用十五年的光阴,终于接受自己儿子并不适合成
为一名将军的现实。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爱,不过是父亲对他画画这唯一的兴趣,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谩骂和责罚。
程松坡记得,父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生于斯,长于斯,将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卫这块土地。
父亲的书房里总挂着一幅地图,比学校课本上粗糙劣质的地图要精致许多。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这块叫〃满星叠〃的土地,生了他,养了他。
立正稍息,负重长跑,近身搏斗,远程射击……一次做不好,马鞭就会落下来。
程松坡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一切,厌恶深夜袭击的缅甸政府军,厌恶逃难流亡式的搬家,厌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学校操场的炸弹,厌恶一心要训练他做将军的父亲。
偶尔也有几个黄昏,父亲独自靠在书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极虏诚的态度,品尝下属从黑市上为他买来的茶叶。
那样的时候,父亲会指着地图上东北方向没有绘出来的土地,告诉他那里是他们的家乡。
家乡的茶园,郁绿葱龙,漫山遍野的油然绿意,从山顶蔓延到天上。
家乡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灿,天边的苍茫云霞,都染上澄璧的金边。
家乡是最美的桃花源。
程松坡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他只见过灿若云霞茧撼粟花开。
究竟有多美呢?他问父亲,比满星叠的罂粟花还美吗?
比罂粟花还美。
父亲神情陶醉,说,最美的罂粟不在满星叠,不在掸邦。
父亲说,最美的罂粟叫虞美人,开在家乡莽莽苍苍的河谷旁。
父亲说,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种在家乡层层叠叠的梯田上。
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在离开他之前,程松坡从未读懂过他。父亲的属下、学校的老师、同学的父母……人人都说,程将军是世上最宽和的人,程将军一心为公,程将军是掸邦的救星。
程松坡心里,父亲却是个严厉的符号,程松坡尊敬他、畏惧他。
只有那样的落日黄昏里,程松坡才发现,扬着马鞭厉声呵斥他的父亲,居然会醒醉于清淡裳绕的茶香里。
他知道,父亲和他一样,从未到过那油菜花开的家乡。
回不去的家乡,叫故乡。
程松坡相信他父亲至少是个好人,他和满星叠的掸邦人一样住铁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和床一样是竹制的。
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一丝不苟,定期检查他的功课,尤其是汉语。学校里新来一位女汉语老师,从云南过来的。程松坡知道云南不是父亲口中的〃家乡〃,但有时候,它又好像是〃家乡〃的一部分。
新来的汉语老师很漂亮,和掸邦本地女人不一样。老师夸他的画画得好,程松坡很高兴,因为父亲很尊敬老师,如果新老师认为他画得好,父亲也许就不会再那么反对。他画掸邦的铁皮屋、媚公河的渔船,还有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他间明老师,是否见过那种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丽的罂粟花,老师没有回答,却教他背了一闺词,词的作者是一位亡国之君,〃家乡〃的亡国
之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间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见到他默下的这阂词,良久不语,往后的黄昏里,他似乎曾听见父亲轻诵那阂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时父亲的眼里,仿佛有泪。
再后来,漂亮的女老师不见了,同学神色诡秘地间他:你不知道吗?明老师是奸细,程将军派人抓走了她,听说要枪毙!
奸细,是敌人派来偷情报的人,是和叛徒一样罪大恶极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他去找父亲,说你们抓错人了,明老师是好人,怎么会是奸细呢?
父亲讶异地问:老师,什么老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那位老师。
父亲听说原委后答应亲自调查。
所有的祸端,由此开始。
后山上有祖父的墓园,父亲从不许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师开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毛老师被枪毙好了,枪毙她也不冤。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信舅永不学画,情愿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训练。至少,在缅甸政膏军攻入满星叠的时候,他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放下武器,签着投降书。
按照投降协议,父亲和他都要到缅甸首府仰光接受软禁。
受降前的最后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泪,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未来,等待父亲的又是怎样的末来。父亲一反常态地微笑,声音却是硬咽的,他说:“松坡,这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从今往后,张副官才是你的父亲。”
然后父亲替他抹掉眼泪,用前所未有的温却口气,笑着说:“松坡,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张副官用自己的儿子替下他,趁缅甸守军松懈之际,护送他逃出仰光。张副官死在国境线上,临死前告诉他说,一路向北,一路向北,会有人来接你。
进入父亲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国”,程松坡却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媚公河的源头就是在这个山河秀丽的国家,只不过在这里它不叫渭公河,它叫澜沧江。
在渭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亲度过此后囤冒岁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来接他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明老师。
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人还是那个人,却己换了身份,她不是他的老师,她是名动天下的战地玫瑰。
报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明爱华的《潜伏金三角》一书,开启了外界了解金三角的大门;若无此内容翔实的报道,国际禁毒部队与金三角二号毒果程将军的对峙,至少还将延续五年以上。
在上海的那几年,还有后来远赴亚平宁半岛的日子,程松坡一直也末曾弄明白,为什么在满星叠被众人视为救星神抵的父亲,在外面的世界里,被人们称为魔王。相对这外面的世界,他的父亲,还有他在满星叠的同胞,过的都是最朴素最艰难的日子,为什么外面的人们,却说他们是地狱的使者?在掸邦满星叠的人们,拿起刀枪只为保护家园,放下刀枪便要下田劳作;战死在枯朽的草木之中,侥幸活下来竟也是为天地所不容。
如果这样的人是恶魔,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天使?
那位靠出卖他父亲而功成名就的战地玫瑰?
她以为抚养他的功劳,可以抵消她对满星叠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过?
很多年后,他在意大利收到大使馆的邀请函,观看中国话剧团赴意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场演出的剧目叫《赵氏孤儿》。
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为主人保存一丝血脉。
历史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有人忠诚,有人背叛,忠诚者死无全尸,背叛者名利双收。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程松坡暗自发誓要让背叛者身败名裂。
命运却总爱和人开玩笑,他遇上一个叫茗眉的女孩。
晚风轻拂的黄昏里,父亲曾拈着一枚翠绿的茶叶香片,怅然若失地说:“你看,这就是婆源的茗眉。”
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然而他爱这曼妙的名字,晕后爱上叫这名字的人。
程松坡知道他父亲常用一整年的收入,去黑市买那份量少镊可怜的萎源茗眉。
彼时他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交易,现在万才明白,父亲愿意甩全部收入换取那种叫茗眉的茶叶,而他,愿意用全瓤整命换取那个叫茗眉的人。
生为背叛者的女儿,这不是陆茗眉的错,在日日夜夜如毒蛇噬心的思念里,程松坡这样说服自己。
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死讯,缅甸政府公布得十分低调,掸邦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部叫缅甸政府心惊胆战。
最初的最初,他还曾天真地以为,他和父亲的分开,只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后来他读到一位旅欧的华人女作家的文章,“这世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上乱世,就成了永别”深有感触。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天涯的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来离去,终不知自己魂归何万。
他只是无法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在这样的异国他乡,头顶青年画家的光环,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老歌星的歌声里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程松坡暗下决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话回哪里去?
他不、知道,他没有家,很多年前他己无家可归;他也没有国,在祖父跨越国境的那一刻就没有了。
他游荡在亚平宁半岛,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下,贡多拉上船夫的歌声里,遇到一对度蜜月的中国夫妇,听说他是学画的,便邀他为他们画像。那对夫妇只当他是美术院的学生,街边卖艺为生的匠人;他也是因在异乡遇到黄色面孔,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画到一半,才惊觉他把那新婚的女孩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只好重新画过。
程松坡猛然发觉,他居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陆茗眉。
现在回过头来,程松坡以为那十年慢慢填充的都是刻骨的相思,其实不是,真的不是。人普遍是健忘的动物,重遇沧海,那中间曾经历过的江水溪流便都不能称之为水。
上所认识的红男绿女全部灰飞烟灭。
有那么几年,Stella缠他缠得很凶,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更难得的是,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她没有背叛过他的父亲母亲,Stella这个名字也和茶叶没有任何渊源。
似乎有一段日子也过得很快乐,他承认和Stella交流一切都是很愉悦的,意大利的风土人情也好,西班牙的教堂建筑也好,什么都行,只要和他的过去没关系。
Stella也给他做模特,然而连Stella自己都能看出来,那些画或面目模糊,或通通像另外一个人。SteIla还说:“你知道吗?莫奈以他的妻子卡米耶为模特画过很多画,每一幅都充满爱的光芒……卡米耶死后,莫奈所有的画像部变得嚣淡无光。”
Stella还说卡米耶是莫奈的肋骨,而她呢?她不是程松坡的肋骨。她对程松坡的作用,好似做手术时的麻醉药,药性短暂,不过能逃避一时的痛苦。
几年后他拿到意大利的护照,在那里的生活也趋于稳定。他踏遍欧洲大地,那里处处都是艺术的殿堂,有数之不尽令他沉迷的建筑,引人回味的绘画和雕塑……
他的生活,仿佛真的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会忆起东海孤岛上的木吊桥,波光絮擞下的候鸟孤影。
父亲的死讯叫他惶恐,媚公河的那一岸,还有手足兄弟,用他的名字继续着囤固生活,而他在这人间仙境的世外桃源以为能超脱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