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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花案子?要是花案子不想说那也情有可原,人有脸树有皮嘛。没想到他在入监组的小组会上自我介绍时说他是反革命罪,这才知道他是政治犯,但具体是为什么判刑的我一直弄不明白。后来我一个没见过面的咸宁朋友也分到五队,我问他知不知道严阵的事?他说严阵在咸宁地区上层人物中知名度极高,他是个支派干部。至于说判他二十年并不能说明他有什么罪,只能说明咸宁地委对他十分痛恨。跟我判刑一样,刑期的长短取决于红州地委痛恨的程度。”
蔡庆渝听了铁戈这番话问道:“你是因为什么案子进来的?”
“我参加了批林批孔,是运动案子。”
彭定安嘲弄道:“喔,原来是小共产党,活该!”
铁戈听了这话并不生气:“伙计,抱歉的很。直到我被捕前组织上还没有接纳我为中共党员,惭愧惭愧。”
“不是小共产党,那就是小四人帮。”
“哎呀,彭定安太抬举我了,四人帮我哪里高攀得上?连‘小三’我都没见过呢。”铁戈笑道。
“什么是‘小三’?”彭定安茫然不知。
铁戈感到奇怪:“你怎么跟深山古刹里的老和尚一样,什么也不懂?‘小三’在全国名气大得很。文化大革命你在哪里?”
“我六五年就判了,一直关在这里。”
“怪不得你就像是个出土文物那样的老古董,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原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现代隐士。告诉你,‘小三’是指文革初期中央文革小组的王力、关锋、戚本禹。‘小三’是相对于‘大三’而言的,‘大三’是指康生、江青、陈伯达。你坐牢太久了,只知道中国有个四人帮。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老蔡你这个人也是的,关禁闭闲来无事跟彭定安讲讲文革的‘大好形势’嘛,免得他什么也不知道,还要我来对他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再教育。”铁戈指着第四个人问:“这位叫什么名字?”
彭定安介绍道:“他叫陆铭,黄石市一家工厂的工人,因为反四人帮被判了二十年。他满以为他的问题可以解决,就不停地写申诉,但黄石法院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就开始搞绝食斗争,以死相拼。这就有点黄狗吃屎黑狗遭殃的味道,明明是法院判的刑要由法院来解决问题。监狱只管羁押犯人,就算犯人有天大的冤枉,没有法院的判决监狱是不敢放人的。陆铭的问题解决不了,也不能找监狱的麻烦呀。可他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继续坚持绝食斗争,中队没有办法只能天天给他从鼻子里灌流食。这样搞已经大半年,他现在有点神经病症状了。”
铁戈仔细一看,发现陆铭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而且惨白的脸浮肿得可怕,偎在被子里呆呆地靠墙而坐,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是怔怔的,对周围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铁戈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就跟萨都刺写的词一样:‘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只有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看来陆铭老兄快修练到家了。”
彭定安大笑道:“你说得真像,他整天都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潜心修炼。但愿陆铭得道后带我等白日飞升,跳出苦海。我佛慈悲,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高声念着佛号,装出一副极其虔诚的样子。
蔡庆渝说:“铁戈,把你的案子说一说。”
关禁闭的人就怕没话说,所以铁戈把具体案情像讲故事那样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彭定安听完后骂道:“你们这叫什么反革命集团?共产党简直是瞎搞!我们那个反革命集团才是真正的反动组织,也不能这样说,应该叫反共组织。我们的纲领开宗明义就是要推翻共产党,哪像你们这些苕货(湖北话:傻瓜)还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选集,还要继续革命。现在好了,革来革去把自己革进监狱里来了,那你就尽情地享受这铁窗风味吧。共产党搞自己的人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这样的事越多越好!等共产党把自己人都搞光了,他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你个狗日的彭定安,就是巴不得天下大乱,看来判你是对的,你是正宗的反革命。”铁戈笑骂道。
“正是,我就是正宗的反革命,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办不到的事共产党正在帮我们办,雷天星这样的老革命不是进来了吗?你和蔡庆渝这样的革命后代不是进来了吗?县委书记严阵不是也进来了吗?我希望进来的越多越好,都进来更好。”彭定安得意洋洋的说。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安心享受一下这十年铁窗风光。蔡庆渝,我们那个所谓的一号头头郎超雄和你是华师的校友呢。”
“郎超雄?他是华师数学系的,聪明绝顶的人,你怎么认识他?”蔡庆渝问。
“郎超雄是红州人,毕业后分到红州县白湖公社中学当老师。我的同学认识他,所以带着我也认识了。不过我们交往不多,只见过几次面,我和他根本不谈政治话题。七五年我的朋友们和他一起被捕了,我就帮他们翻案,结果把我也翻进来了。”
“法律上没有翻案罪呀,瞎鸡巴搞!”彭定安又骂道。
蔡庆渝笑道:“法律上是没有翻案罪,但是法院可以变通,说你是这个集团的成员就把你拿下了,对不对?”
“对呀!法院说你如果不是他们一伙的,凭什么帮他们翻案?为什么别人就不帮他们翻案呢?可见你们确实是一伙的,逻辑就这样简单。实际上我判刑是因为我态度最不好,要不为什么把我打成第四号头头?我的那些连案都说最不应该判刑的就是我,所以这种排名不是因为谁的罪行大小,而是取决于谁在当权者内心痛恨的程度来决定的。我当时认为自己成分好,根正苗红,老子又没犯法怕你个球?谁知就是没有犯罪当官的照样能把你整到监狱里来,他们凭什么枉法裁判?”铁戈又愤然了。
彭定安接口说:“凭什么?凭当官的手上有权嘛。我问你,官字和民字怎么写?”
铁戈茫然不知所答。
“苕货!民字只有一个口,官字有两个口,而且上下都是口,你说你一个草民百姓怎么说得过当官的?”
“伙计,彭定安你这个比喻倒是蛮形象的,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有意思。不过话要说回来,那些老爷们要是铁了心整你,你就算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这叫百口莫辩,他们根本不准你申辩。我看过很多次批判会,自己也被批斗了十几次,被批斗的人只能听任别人泼污水,你不可能申辩,因为他们根本不给你申辩的权利和机会。这就象北方人说的刨绝户家的坟,明知刨了人家的坟人家没有后人找你算账,你尽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等到判决以后他们又假惺惺的给你一个上诉的机会,但这个机会是假的,是一种海市蜃楼一样真实的虚幻。在我们国家凡属于被专政的对象只有挨整的份,哪有辩诬的机会?那么多大人物,上至国家主席、元帅、副总理,下到平民百姓,哪一个不想讲出真相,但是哪一个又能讲出真相……”
彭定安打断铁戈的话:“犯人上诉法院未必会看,写上诉的多得很,好多人连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八个字都看不到,这证明你的上诉法官看都不看就丢进废纸篓里去了,上诉有个屁用?你有天大的冤情也只能冤下去,直到刑满为止。”
聊了半天,铁戈觉得脚被铁镣压得又疼又冷:“哎哟,原来戴镣是这个滋味。”
彭定安说:“伙计,是第一次戴镣吧?怎么一点措施也没有?”
“戴镣要什么措施?戴上就戴上呗。戏剧里的革命者不是戴着脚镣还能在舞台上健步如飞吗?你看我,”铁戈说着站起来学着李玉和的样子做了一个京剧亮相的动作,嘴里还打着锣鼓点子唱道:“八大仓!‘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
彭定安笑着提醒道:“看你什么?看你这个倒霉的样子!这段唱腔在监狱里是不准唱的。”
“老子今天就唱了,我怕干部把老子的鸡巴咬下来当笛子吹?!”铁戈满不在乎地说。
蔡庆渝也说:“怕什么?现代革命样板戏怎么就不能唱!铁戈接着唱。”
彭定安说:“铁戈,先把脚镣处理了再唱。”
“怎么处理?”
彭定安笑了:“坐牢也有坐牢的经验,我戴镣大概有六七次了,长的一年多,短的也有几个月。我问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脚面和螺丝骨又痛又冷?”
“是的。”
“我告诉你,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六月炎天,戴脚镣一定要用布把镣缠起来,一来脚可以保温,二来脚面和螺丝骨不会被脚镣磨破皮。你有破衣服破裤子没有?”彭定安问。
“除了盖的垫的,什么东西也没带进来。”
彭定安一看铁戈没有东西,只好把自己的一件单囚服撕成条条,蹲在地上为铁戈缠脚镣。缠完以后又把多余的布条搓成一根一米多长的布绳,一头系在铁链上,一头塞在铁戈手里:“戴镣走路是一门技术,你以为真的能像舞台上演戏那样健步如飞?苕货,人家那脚镣是麻绳做的,染黑了看起来像镣一样,实际上是轻飘飘的。你戴的是一百二十斤的真家伙,这是整个中队最重的一副镣,你以为是好玩的?戴镣走路先要用手上的绳子把铁链子提起来,让重量在手上,然后才能走路。走路的时候脚不能离开地面,要擦着地面走,绝对不能像当兵的一二一那样走。唉,真怕你下镣以后不会走路,我看你怕是要爬回监号。”
铁戈哈哈一笑:“我大概不至于那样蠢,怎么可能像古人那样邯郸学步?”说着用力提起脚镣试着在号子里走了两步,可惜号子太小,只能原地打转,可就是这样走路也很艰难。
彭定安笑着说:“整个中队没有人不用绳子能戴着这副脚镣从办公室走到反省号子来,亏你块头大有劲,硬是走到反省号子来。我日他妈,我整个人也没有这副脚镣重。”
铁戈却说:“我倒不觉得太重,只是我不可能戴着一百多斤的镣爬到上铺睡觉吧?”
彭定安倒是爽快:“这好办,我睡上铺。”
蔡庆渝也说:“我也睡上铺,下铺让你睡,地方宽敞。”
午饭是三两饭一勺大白菜帮子,铁戈吃完饭用手指拨开铁门上的观察孔往外看,看到摇纡房那个头脑不太明白的傻子舒海波,便叫他过来说::“舒海波,快过来。”
舒海波走过来问道:“你个崽,有么事?”这是咸宁地区大山里的土话,也是舒海波的口头语,见了任何人都叫崽。
“去叫刘武汉来。”
刘武汉来了后铁戈将一把小钥匙递出去:“你把我的小木箱打开,跟我拿几包‘雾气狼’,从澡堂的窗子送进来。这他妈饭吃不饱还好说,没有‘雾气狼’简直是要了老子的命。”
刘武汉有点怕:“万一干部晓得了么样办?”
“你硬是个苕货,我就说是我带进来的,跟你不相干。老子判了十年还在乎这点事?亏你还是国民党中将的儿子,黄埔子弟,一点胆量都没有!快去快去。”说罢学着样板戏李铁梅“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的唱腔唱道:“你爹爹我在沙洋,神气五六扬,杀皮子当告板一贯小绿唐(武汉话:蛮横)。你跟我前进绝不彷徨,攮子高举闪闪亮……”
不一会儿刘武汉从澡堂的窗户递进来五包烟,铁戈忙不迭地对着澡堂的窗户大抽特抽。为了不把号子搞得雾气狼烟的,他使劲把烟吹向澡堂。
抽完烟过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