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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如此奚落曾流,但曾流今天却表现得很有“涵养”,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的任务就是看好铁戈不让他跑了,别的一概可以不管。
铁戈说罢径直回到寝室,曾流也跟了进去。铁戈自顾自地看报纸,曾流则无聊地干坐着。
中午铁戈买了两个红烧肉,打了半斤酒在寝室里自斟自饮:“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呀,而今只有朔风凄紧,山河冷落,全无花前月下的雅趣,好不痛煞人也!”他故意文绉绉的自言自语,全然不理会守在一边的曾流。他本来不会喝酒,可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了,他自己为自己践行。
一点十五分厂里派来了四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分别是范火木、暴林、杨乐和奚平,除了奚平以外,其余的全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不明白政治处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广播室开始播音:“全厂革命干部职工马上到大礼堂召开紧急会议。”
范火木悄悄的告诉铁戈:“兄弟,我们所有人的弹夹里都装满了子弹,已经上了膛,你可要注意点,千万别乱来。”
铁戈笑了笑说:“多谢关照,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又对暴林等人说道:“哥们,你们都是奉命行事,我不会为难你们的,大家放心好了。其实大家今天不过是到舞台上去演戏,这是我在设备厂主演的这场闹剧中的最后一幕了,演完了哥们跟着我一起谢幕。”
奚平也笑道:“你这家伙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他妈服了。”
“那是!这么好的事总不能让我一个人专美吧?你们也跟着一块沾光……”
正说着,童国兵到了,他大喝一声:“把反革命分子铁戈押赴会场!”
铁戈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抻了抻衣服,快步走向大礼堂的化妆间。这间屋子是大礼堂舞台边的一间耳房,是宣传队的化妆室,同时也是篮球队的库房。
他曾经无数次来过这间小屋,这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记分牌、记分册,装篮球的柜子,存放球衣的箱子。他贪婪地看着,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再看一眼这间令人留恋的小屋。厂里每次逮捕人,被捕的人总是从这里被押到台上。他还知道等厂里的干部职工到齐了,就会有人对着麦克风扯起喉咙大喊一声:“把反革命分子铁戈押上台来!”那舞台前一定用排笔写着四个硕大的黑体字:“公捕大会”。
正想到这里,麦克风果然传出那句话。
铁戈叹了口气:“还是老一套,一点新意也没有。”
走上台来他叉开两腿跨立而站,一个警察上来踢了他一脚示意他站好。铁戈横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和不屑。
他曾多次站在这个舞台上为厂里的干部职工独唱,一曲唱罢台下总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和掌声。如今台下静得出奇,仿佛他一个人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大礼堂。
柴成明在台上念着批判稿,全都是些御制屁话,是那时逮捕人的一个必走的程序,好像不把最后一桶污水泼到这个人身上就不尽兴似的。
批判稿的内容是什么他没听进去,他在观察台下的人。他很想看一看工会主席景兴旺,铁戈当篮球队长时和他打交道最多。他还想看一看厂长卫则刚,这个老革命厂长常常到炉工班帮忙打铁。他也想看一看副厂长江涛和生产科长陈明清,这是些口碑极好的正派人,他要用眼睛和他们告别。
他也想看看李麻子和王为仁,看他们弹冠相庆的得意洋洋之态到底怎样。
可惜都没来。
只有一个人在大会中途从侧门溜进来,还带着一个大口罩,站在最后的墙根下,铁戈一眼就认出他是在幕后整自己不遗余力的副厂长的苟复礼。这个人在红州和铁夫是老相识,曾经信誓旦旦的对铁夫说过,要好好培养铁戈这个革命后代。也是他动员铁戈参加批林批孔运动的,谁知七五年他却与王为仁联手死整铁戈,今天他是看笑话来了。
铁戈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头顶,死死地盯着苟复礼,心里却嘲笑他:“你有种何必戴口罩?”
转念一想和这种人置气太没意思,他转而用眼睛寻找何田田,在电机车间的队伍里他很快锁定了何田田。她没有低下头,只见她脸色惨白,正死死地盯着铁戈看,眼里露出幽怨的痛楚,那眼光里饱含着沉重的绝望,他知道这是她在和自己告别。
正在此时铁戈听到柴成明的批判稿里有这样一段话:“铁戈一贯以根正苗红自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让我们撕开他的这层伪装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根正苗红?他的外公一九三七年考入国民党的黄埔军校,是该校第十五期学生,一九三八年毕业,一九四三年任国民党远征军司令卫立煌的中校秘书,一九五二年被我人民政府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押送沙洋劳改……”
又是老一套,这些人是想以铁戈外公的历史来证明铁戈参加“反革命集团”是必然结果。换言之,铁戈受共产党二十二年的教育并没有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仅仅因为他和他的外公有四分之一的血缘关系,就一定会成为“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骨干成员”。总之这些味同嚼蜡的批判是那个时代的惯用形式,批判者和被批判者以及听批判者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个滑稽剧必走的过场,但都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走下去,惟其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走这个过场,更让人觉得滑稽。
戏终于演完了,接下来的事才是实质性的东西:宣读逮捕证、戴手铐、押上囚车。
当那个警察念完逮捕证,立刻走过来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紧紧地锁住他的手腕,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留在舞台上的他只是一具茫然无知的空壳。一扇沉重的铁门倏然开启,命运把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门。
从这一刻起他的身份彻底改变了,不,也不对,从地委决定办他的学习班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而现在不过是实现让他转化为“阶级敌人”的最后一个环节,此时的铁戈已然不是刚才的铁戈,在他没有被捕之前他还算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准”公民,一个“准”自由人,一个似是而非的“阶级敌人”。就在手铐铐上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历史也将重新开始,不过他再也不是曾经引以为豪的“红五类”,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骨干成员了。
谁知那个执行逮捕任务的武警(当时叫独立连)军官走过来打开手铐改为前铐,这样就使铁戈的双手至少可以在胸前活动了。
随着童国兵一句“把反革命分子铁戈押下去”的吼叫,铁戈被押出会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戴手铐,他想试试手铐的牢固程度,于是他双手十指交叉,用力一绷,“咔嚓”一声,右手的铐子真的绷开了!众人大惊失色,八只手死命抓住铁戈的手腕和手臂,奚平厉声喝问:“铁戈,你怎么把铐子搞开了?”
台下的听众一阵骚动。
“大概这铐子不结实。”他说。看到奚平如此紧张,他心中暗暗好笑。
那武警军官走过来,重新给铁戈戴上手铐,只听“咔咔咔”三声响,手铐被压进三格,他被从化妆室押出来。
会堂大门口的路边停着一台南京嘎斯车,车的后墙板已经打开。那个警察命令他上车,他从容的走到车后双手抓牢左边的大墙板,稍一发力“蹭”的一下纵身上了车,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如灵猫般轻盈敏捷。上得车来他随手掏出口袋里的烟,用嘴凑近烟盒从中叼出一根烟,然后又摸出火柴点火。第一次带着手铐划火柴还不太习惯,直到第三根才划着,他猛吸一大口,然后用力吐出去,好像要吐尽胸中所有的怨气。
这时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两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在骂他:“反革命!反革命!打死你这个臭反革命!”循声望去,是劳资科长的双胞胎女儿大双和小双在骂他。
他痛苦的想:“丫头啊,在这个人妖颠倒的世界上你们知道什么是反革命哪?!”
后来每当他看《天云山传奇》时,看到一群孩子用土坷垃打男主角罗群的镜头,他总会联想到自己被捕时的这一幕,眼泪不禁潸然而下。当一个人不被别人理解时该是多么的悲哀!当一个人的伤口上被别人再撒上一把盐时该是多么痛苦!
过不多久那警察又招手让他下车,接着他被押回寝室。这帮人包括曾流到处翻东西,这是搜查。
他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程序没完,叫老子上哪门子车?我操你祖宗!”
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边抽烟边嘲笑道:“你们搜得再仔细,也搜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那警察大声呵斥道:“不准说话!”
“说不说话都是那回事。”他顶了一句。
铁戈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口装衣服的木箱以外,其余的都是书。
搜查的人仔细地翻着每一本书,翻完以后还要抖一抖,看看里面还夹着什么遗漏的东西。每一封信都被仔细阅读,每一个信封都要口朝下倒过来,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每一件衣服裤子的口袋都翻过来,衣领处也要用手来回捏一捏,连裤腰上装手表的表袋都不放过。被子、床单、棉絮被掀起来,枕头被拆开,连床下的鞋子和鞋子里的鞋垫也一一翻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凳子架在桌子上,看看屋梁的木架上藏着什么东西没有。这些人真的很想在这里搜出什么有价值的“反革命”证据,可终究是白搭。
铁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非常认真搜查的劲头,只觉得这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把没有的事搞得跟真的似的,暗自好笑。
这一番折腾到五点多钟总算结束了,那警察让铁戈在搜查证上签了字,就到小食堂去喝酒,留下四个民兵看守铁戈。
铁戈对范火木说:“伙计,帮我把抽屉里的那条烟和几包火柴放到我的荷包里,等一下路上还要抽呢,你再帮我把垫的盖的和衣服裤子都打个包。火木啊,我们在一个车间里混了六年,你让我给你介绍媳妇我帮你说成了,估计你们也谈得差不多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等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你们就把事办了。只是很遗憾喝不成你们的喜酒,请你接受一个带引号的反革命真诚的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如果有一个人带着手铐对看押他的人祝福,你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我这一去肯定是要判刑的,但绝不会是死刑。等哪天哥们重回白菂河,你得为我摆酒接风洗尘,好好谢我这个大媒呢!”
“一言为定。”范火木痛苦的背过脸去,帮铁戈收拾行李。
“一言为定!相信我,哥们一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铁戈,你还没有吃饭呢。想吃点什么我到食堂给你买。”收拾完行李,范火木一边替他装烟一边说。
“给我买一斤饭,如果有好菜的话就给我买两个带肉的菜,牢房里的伙食肯定没有油水,老子今天多装点油水也能顶几天牢饭。”
范火木给铁戈买了三份萝卜烧肉,他从床底下拿出中午没有喝完的酒,双手捧着“咕咚”来了一大口。
第一次带着手铐吃饭还真有点不习惯,他笨拙地用一把大铝勺舀着菜慢慢地吃。
俗话说:“男人吃饭要吼,女人吃饭要数。”
铁戈吃饭一向风卷残云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