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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十两重的足赤金条子。不觉又惊又喜,又悔又恨:惊的是许久不见这样东西,如今无意中又见着了;喜的是有了这个,又可以换钱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个,不应该卖了;恨的是那天见了这筒子,怎么一定当他是茶油,不劈开来先看看再卖。只得先把这金子去换了银来。有银在手,又忘怀了,吃喝嫖赌,不上两个月又没了。他自想眼睁睁看着九百九十两金子,没福享用,吊把钱把他卖了,还要这些东西作甚么,不如都把他卖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门口,摆了个摊子,把那眼前用不着的家私什物,都拿出来。只要有人还价就卖。那天我走过他门口,看见这尊佛,问他要多少钱,他并不要价,只问我肯出多少。我说了四吊,原不过说着顽,谁知他当真卖了。”姊姊道:“不要撒谎,天下那里有这种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败家;他不呆,也不至于如此了。这些破落户,千奇百怪的形状,也说不尽许多,记得我小时候上学,一天放晚学回家,同着一个大学生走,遇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酒壶,那大学生叫我去揭开他那酒壶盖,看是甚么酒。我顽皮,果然蹑足潜踪在他后头,把壶盖一揭,你道壶里是些甚么?原来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湿的,是干的,却是一壶米!”说的姊姊噗嗤的一声笑了道:“这是怎么讲?”我道:“那个人当时就大骂起来,要打我,吓得我摔了壶盖,飞跑回家去。明日我问那大学生,才知道这个人是就近的一个破落户,穷的逐顿买米;又恐怕人识笑,所以拿一把酒壶来盛米。有人遇了他,他还说顿顿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见子英伯父,抱着一包衣服,在一家当铺门首东张西望。我知道他要当东西,不好去撞破他,远远的躲着偷看。那当门是开在一个转角子上,他看见没人,才要进去,谁知角子上转出一个地保来,看见了他,抢行两步,请了个安,羞得他脸上青一片、红一片,嘴里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什么,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别家去当了。”姊姊道:“大约越是破落户,越要摆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摆架子,还要贪小便宜呢。我不知听谁说的,一个破落户,拾了一个斗死了的鹌鹑,拿回家去,开了膛,拔了毛,要炸来吃,又嫌费事,家里又没有那些油。因拿了鹌鹑,假意去买油炸脍,故意把鹌鹑掉在油锅里面,还做成大惊小怪的样子;那油锅是沸腾腾的,不一会就熟了。人家同他捞起来,他非但不谢一声,还要埋怨说:‘我本来要做五香的,这一炸可炸坏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说罢,我这里赶着要画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弥勒佛,便回到房里,写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过课本来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边;好的,便另放一处。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来这件事甚容易的。晚饭后,又潜心去看,不知不觉,把好不好都全分别出来了。天色也微明了,连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母亲道:“为什睡到这个时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亲道:“晚上做甚么来?”我道:“代继之看卷子。”母亲便不言语了。我便过来,和继之说了些闲话。饭后,再拿那看过好的,又细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点。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顺迭起。天色已经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继之起来了,便拿去交给他,道:“还有许多落卷,叫人去取了来罢。”继之翻开看了两卷,大喜道:“妙,妙!怎么这些批语的字,都摹仿着我的字迹,连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来。”我道:“不过偶尔学着写,正是婢学夫人,那里及得到大哥什一!”继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请你吃酒酬劳。”我道:“这算甚么劳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继之问到那里。我道:“去看蔡侣笙。”继之道:“正是。他和我说过,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来,带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门,到门房递了,说明要见蔡师爷。门上拿了进去,一会出来,说是蔡师爷出去了,不敢当,挡驾。我想来得不凑巧,只得怏怏而回,对继之说侣笙不在家的话。继之道:“他在关上一年,是足迹不出户外的,此刻怎么老早就出去了呢?”话还未说完,只见王富来回说:“蔡师爷来了。”我连忙迎到客堂上,只见蔡侣笙穿了衣冠,带了底下人,还有一个小厮挑了两个食盒。侣笙出落得精神焕发,洗绝了从前那落拓模样,眉宇间还带几分威严气象。见了我,便抢前行礼,吓的我连忙回拜。起来让坐。侣笙道:“今日带了贽见,特地叩谒老伯母,望乞代为通禀一声。我道:“家母不敢当,阁下太客气了!”侣笙道:“前月老伯母华诞,本当就来叩祝,因阁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谒,千万勿辞!”我见他诚挚,只得进来,告知母亲。母亲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尝不回;他诚挚得很,特为具了衣冠,不如就见他一见罢。”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诚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见他一见罢了。”母亲答应了,婶娘、姊姊都回避过,我出来领了侣笙进去。侣笙叫小厮挑了食盒,一同进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礼。我在旁陪着,又回谢过了。侣笙叫小厮端上食盒道:“区区几色敝省的土仪,权当贽见,请老伯母赏收。”母亲道:“一向多承厚赐,还不曾道谢,怎好又要费心!”我道:“侣笙太客气了!我们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烦琐?”侣笙道:“改日内子还要过来给老伯母请安。”母亲道:“我还没有去拜望,怎敢枉驾!”我道:“嫂夫人几时接来的?”侣笙道:“上月才来的,没有过来请安,荒唐得很。”我道:“甚么话!嫂夫人深明大义,一向景仰的,我们书房里坐罢。”侣笙便告辞母亲,同到书房里来。我忙让宽衣。
侣笙一面与继之相见。我说道:“侣笙何必这样客气,还具起衣冠来?”侣笙道:“我们原可以脱略,要拜见老伯母,怎敢亵渎。”我道:“上月家母寿日,承赐厚礼,概不敢当,明日当即璧还。”侣笙道:“这是甚么话!我今日披肝沥胆的说一句话:我在穷途之中,多承援手,荐我馆谷,自当感激。然而我从前也就过几次馆,也有人荐的;就是现在这个馆,是继翁荐的,虽是一般的感激,然而总没有这种激切。须知我这个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当我落拓的时候,也不知受尽多少人欺侮。我摆了那个摊,有些居然自命是读书人的,也三三两两常来戏辱。所谓人穷志短,我哪里敢和他较量,只索避了。所以头一次阁下过访时,我待要理不理的,连忙收了摊要走,也是被人戏辱的多了,吓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这班人就很没道理,人家摆个摊,碍他甚么。要来戏侮人家呢?”侣笙道:“说来有个缘故。因为我上一年做了个蒙馆,虹口这一班蒙师,以为又多了一个,未免要分他们的润,就很不愿意了。次年我因来学者少,不敢再干,才出来测字。他们已经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说是只配测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馆来。我因为坐在摊上闲着,常带两本书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经世文编》,被一个刻薄鬼看见了,就同我哄传起来。说是测字先生看《经世文编》,看来他还想做官,还想大用呢。从此就三三两两,时来挖苦。你想我在这种境地上处着,忽然天外飞来一个绝不相识、绝不相知之人,赏识我于风尘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说到这里,流下泪来。“所以我当老伯母华诞之日,送上两件薄礼,并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阁下留着,做个纪念;倘使一定要还我,便是不许我感这知己了。”说着,便起身道:“方伯那里还有事等着,先要告辞了。”我同继之不便强留,送他出去。我回来对继之说道:“在我是以为闲闲一件事,却累他送了礼物,还赔了眼泪,倒叫我难为情起来。”继之道:“这也足见他的诚挚。且不必谈他,我们谈我们的正事罢。”我问谈甚么正事。继之指着我看定的课卷,说出一件事来。正是:只为金篦能刮眼,更将玉尺付君身。
未知继之说出甚么事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
当下继之对我说道:“我日来得了个闱差,怕是分房,要请一个朋友到里面帮忙去,所以打电报请你回来。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这课卷试你一试,谁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决意带你进去。”我道:“只要记得那八股的范围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气机之畅塞,词藻之枯腴,笔仗之灵钝,古文时文,总是一样的。我时文虽荒了,然而当日也曾入过他那范围的,怎会就忘了,况且我古文还不肯丢荒的。但是怎能够同着进去?这个顽意儿,却没有干过。”继之道:“这个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样混进去。”我道:“大约是房官,都带人进去的了?”继之道:“岂但房官,是内帘的都带人进去的。常有到了里面,派定了,又更动起来的。我曾记得有过一回,一个已经分定了房的,凭空又撤了,换了一个收掌。”我道:“这又为甚么?”继之道:“他一得了这差使,便在外头通关节,收门生,谁知临时闹穿了,所以弄出这个笑话。”
我道:“这科场的防范,总算严密的了,然而内中的毛病,我看总不能免。”继之道:“岂但不能免,并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层出不穷。有偷题目出去的,有传递文章进号的,有换卷的。”我道:“传递先不要说他,换卷是怎样换法呢?”继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场,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请人再作一篇,誉好了,等进二场时交给他换了。广东有了闱姓一项,便又有压卷及私拆弥封的毛病。广东曾经闹过一回,一场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这十三个人是哪里的晦气。然而这种毛病,都不与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个关节是毛病。”我道:“这个顽意儿我没干过,不知关节怎么通法?”继之道:“不过预先约定了几个字,用在破题上,我见了便荐罢了。”我道:“这么说,中不中还不能必呢。”继之道:“这个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关节。”
我道:“还有一层难处,比如这一本不落在他房里呢?”继之道:“各房官都是声气相通的,不落在他那里,可以到别房去找;别房落到他那里的关节卷子,也听人家来找。最怕遇见一种拘迂古执的,他自己不通关节,别人通了关节,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种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里,或者这一科没有黑房,就都不要紧了。”我笑道:“大哥还是做黑房,还是做红房?”继之道:“我在这里,绝不交结绅士,就是同寅中我往来也少,固然没有人来通我的关节,我也不要关节。然而到了里面,我却不做甚么正颜厉色的君子,去讨人厌,有人来寻甚么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这倒是取巧的办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继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现在新任的江宁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里时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