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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见时机已迫,没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几天,总议不出一个办法。洪太守道:‘或者请少爷向宪太太处求情,母子之间,或可以说得拢。’言中丞道:‘不要说起!大小儿、二小儿都不在身边,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儿在这里,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里敢哼一个字!’洪太守道:‘这就真真难了!’大家对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无可为计。须知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众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两个人可以说得,所以总想不出一条妙计。到后来洪太守道:‘卑府实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请了陆道来,和他商量。他素来有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这个人很贪,无论何人求他设一个法子,他总先要讲价钱。前回侯制军被言官参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员拟的奏稿都不洽意,后来请他起了个稿。他也托人对制军说:“一分钱,一分货,甚么价钱是甚么货色。”侯制军甚是恼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际,无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银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后,借别样事情参了他;谁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军看了,果然是好,又动了怜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来。’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说不得破费点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这件事,兄弟当面不好说,还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议,就是他有点贪念,也可以转圆。若是兄弟当了面,他倒不好说了。’洪太过依言,便去拜陆观察。
“你道那陆观察有甚么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原来他是一个江南不第秀才,捐了个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头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张牌,他却有本事拿了十六张,就连坐在他后面观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这是他天字第一号的本事!前两年北洋那边有一位叶军门,请了他做文案。恰好为了朝鲜的事,中日失和,叶军门奉调带兵驻扎平壤。后来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围住;围虽围了,其时军饷尚足,倘能过待外援,未尝不可以一战。这位陆观察却对叶军门说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难杀得我们片甲不留,那时军门的处分怎生担得起!说得叶军门害怕了,求他设法,他便说:‘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纵然失了,也没甚大处分。不如把平壤让与日本人,还可以全军退出,不伤士卒,保全军饷。’叶军门道:‘但是怎样对上头说呢?’陆观察道:‘对上头只报一个败仗罢了。打了败仗,还能保全士卒,不失军火,总没甚大处分,较之全军覆没总好得多。’叶军门被他说得没了主意。大约总是恋禄固位,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见一仗,胜败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军复没,连自己也死了,乐得谥法上坐一个忠字,何致上这种小人的当呢。当时叶军门被生死荣辱关头吓住了,便说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陆观察道:‘这有何难!只要军门写一封信给日本的兵官,求他让我们一条出路,把平壤送给他。他不费一枪一弹得了平壤,还可以回去报捷,何乐不为呢。’叶军门道:‘既如此,就请你写一封信去罢。’陆观察道:‘这个是军务大事,别人如何好代,必要军门亲笔的。’叶军门道:‘我如何会写字!’陆观察道:‘等我写好一张样子,军门照着写就是了。’叶军门无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书,写了两张纸。起头无非是几句恭维话,中间说了几句卑污苟贱,摇尾乞怜的话,落后便叙明求退开一路,让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愿将平壤奉送的话。叶军门便也拿了纸,蒙在他的信上写起来,犹如小孩子写仿影一般。可怜叶军门是拿长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枪也还勉强拿得来,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绝没分量的笔向纸上去写字,他就犹如拿了几百斤东西一般,撇也撇不开,捺也捺不下,不是画粗了,便是竖细了。好容易捱了起来,画过押,放下笔,觉得手也颤了。陆观察拿过来仔细看过一遍,忽然说道:‘不好,不好!中间落了一句要紧话不曾写上,还得另写一封。’叶军门道:‘算了罢,我写不动了!’陆观察道:‘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写的,不如此刻添上一两句写去的爽快。’叶军门万分没法,由得他再写一通,照样又去描了一遍。签过押之后,非但是手颤,简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两面肩膀,就和拉弓拉伤一般。放下了笔,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对,是要了我命了!’陆观察道:‘对了,对了,不必再写了。可要发了去罢?’叶军门道:‘请你发一发罢。’陆观察便拿去加了封,标了封面,糊了口,叫一个兵卒拿去日本营投递。日本兵官接到了这封信,还以为支那人来投战书呢;及至拆开一看,原来如此,不觉好笑。说道:‘也罢!我也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们,就照来书行事罢。’那投书人回去报知,叶军门就下令准备动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让开一条大路,叶军门一马当先,领了全军,排齐了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扎下行营。一面捏了败仗情形,分电京、津各处。此时到处沸沸扬扬,都传说平壤打了败仗,哪里知道其中是这么一件事。当夜夜静时,陆观察便到叶军门行帐里辞行,说道:‘兵凶战危,我实在不敢在这里伺候军门了。求军门借给我五万银子盘费。’叶军门惊道:‘盘费哪里用得许多!’陆观察道:‘盘费数目本来没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罢了。’叶军门道:‘我哪里有许多银子送人!’陆观察道:‘军门牛庄、天津、烟台各处都有寄顿,怎说没有。’叶军门是个武夫,听到此处,不觉大怒道:‘我有我的钱,为甚要送给你!’陆观察道:‘送不送本由军门,我不过这么一问罢了,何必动怒。’说罢,在怀里取出叶军门昨天亲笔所写那第二封信来。原来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归化,惜乏机缘’两句,可怜叶军门不识字,就是模糊影响认得几个,也不解字义,糊里糊涂照样描了。他却仍把第一封信发了,留下这第二封,此时拿出来逐句解给叶军门听。解说已毕,仍旧揣在怀里,说道:‘有了五万银子,我便到外国游历一趟;没有五万银子,我便就近点到北京顽顽,顺便拿这封信出个首,也不无小补。’说罢起身告辞。吓得叶军门连忙拦住。”正是:最是小人难与伍,从来大盗不操戈。
未知叶军门到底如何对付他,且待下回再记。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
“这件事,到底被他诈了三万银子,方才把那封信取回。然而叶军门到底不免于罪。他却拿了三万银子到京里去,用了几吊,弄了一个道台,居然观察大人了。有人知道他这件事,就说他足智多谋,有鬼神不测之机了。当日洪太守奉了言中丞之命,专诚到营务处去拜陆观察,闲闲的说起儿女姻亲的事情来,又慢慢的说到侯、言两家一段姻缘,一说即合,我两个倒做了个现成媒人。说笑一番,方才渐渐露出言夫人不满意这头亲事的意思。陆观察道:‘这个大约嫌他是个武官,等将来过了门,见了新婿的丰采,自然就没有话说了。’洪太守道:‘不呢!听说这位宪太太,竟有誓死不放女儿嫁人家填房之说。这位抚帅是个惧内的,急得没有法子,跑来和我商量。’陆观察道:‘既是那么着,总不是一天的说话,为甚么不早点说,还受他的聘呢?’洪太守道:‘这亲事当日席上一言为定的,怎么能够不受聘。’陆观察笑道:‘本来当日定亲的地方不好,跑到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去处定个亲,此刻闹得新娘变了黄鹤了,为之奈何!’洪太守道:‘我们虽是他们请出来的现成货,却也担着个媒人名色,将来怕不免费手脚代他们调停呢。’陆观察道:‘说是督帅的意思,只怕言夫人也不好过于怎样。’洪太守道:‘当日的情形,登时就有人报到内署,明明是抚帅自己先说起的,怎样能够赖到督帅身上;何况言夫人还说过,要到督帅那边,问为甚要把我女儿许做人家填房呢。’陆观察道:‘这就难了!据阁下这么说,言夫人的意思,竟是不能挽回的了?’洪太守道:‘果然不能挽回。请教有甚妙策?’陆观察道:‘这又何难!拣一个有点姿色的丫头,替了小姐就是了。’洪太守道:‘这个如何使得!万一闹穿了,非但侯统领那边下不去,就是督帅那边也难为情。’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暗暗佩服他的妙计;但是此计是他说出来的,不免要拉他做了一党,方才妥当。陆观察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抚帅的姨太太连夜再生一位小姐下来,然而也来不及长大啊。’洪太守一面低头寻思,有甚妙策可以拉他做同党。陆观察也在那里默默无言,肚子里不知打算些甚么。
“歇了好一会,忽然说道:‘法子便有一个,只是我也要破费点,代人家设法,未免犯不着。’洪太守道:‘是甚么妙计?倘是面面周到的,破费一层,倒好商量。’陆观察又沈吟了一会道:‘兄弟有个小女,今年十八岁,叫他去拜在抚帅膝下做个女儿,代了小姐,岂不是好。’洪太守大喜道:‘得观察如此,是好极的了!’陆观察道:‘但是如此一来,我把小女白白送掉了,将来亲戚也认不得一门。’洪太守道:‘这个倒不必过虑。令千金果然拜在抚帅膝下,对人家说,只说是抚帅小姐,却是观察的干女儿,将来不是一样的往来么。’陆观察道:‘我赔了小女不要紧,虽说是妆奁一切都有抚帅办理,然而我做老子的不能一点东西不给他。近年来这营务处的差使,是有名无实的,想阁下也都知道。’洪太守道:‘这个更不必过虑。要代令千金添置东西,大约要用多少,抚帅那边尽可以先送过来。’陆观察道:‘这是我们知己之谈,我并不是卖女儿,这一两吊银子的东西是要给他的。”洪太守道:‘这都好商量。但不知尊夫人肯不肯?’陆观察道:‘内人总好商量,大约不至于象言宪太太那么利害。’洪太守道:‘那么兄弟就去回抚帅照办就是了。’
“说罢,辞了回去,一五一十的照回了言中丞。中丞正在万分为难之际,得了这个解纷之法,如何不答应。一面进去告诉言夫人,说:‘现在营务处陆道的闺女,要来拜在夫人膝下,将来侯家那门亲,就叫他去对,夫人可以不必恼了。’言夫人道:‘甚么浪蹄子,肯替人家嫁!肯嫁给兔崽子,有甚么好东西!我没那么大的福气,认不得那么个好女儿!你干,你们干去,叫他别来见我!’言中丞碰了这个钉子,默默无言。只得又去和洪太守商量。洪太守道:‘既然宪太太不愿意,就拜在姨太太膝下,也是一样。’言中丞道:‘但不知陆道怎样?’洪太守道:‘据卑府看,陆道这个人,只要有了钱,甚么都办得到的。就不知他家里头怎样,等卑府再去试探他来。’于是又坐了轿子到营务处,谁知陆观察已回公馆去了。原来陆观察送过洪太守之后,便回到公馆,往上房转了一转,望着大丫头碧莲丢了个眼色,便往书房里去。原来陆观察除正室夫人之外,也有两房姨太太。这碧莲是个大丫头,已经十八岁了,陆观察最是宠爱他,已经和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