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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儿的出生,本是最好的机会。但是,由于彼此之间的固执,犹豫,从未真正卸下来过的心防,从未真正的坦诚相待,最好的时期,在大家慢性的拉锯战里,已经彻底错失了。
弘文帝紧紧抱着她的肩头,眉梢眼角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苍老得比她还厉害十倍。
少时的情侣,老来的伴侣。
谁知道这是内心里最最坚固的依靠呢——就连恨的时候,也带着强烈的爱和依赖。
只是,这伴侣也要离开了。
“宏儿现在已经大了,懂事了。他跟你回平城也不会哭闹了。你带他走吧……”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宏儿跟着他,一国的太子,有父亲眷顾他,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思索了很久。只能选择这唯一的路。
一个皇太后,不可能轻易剥夺太子的权利,因为,这关乎着太多人的利益了。到了今日,宏儿,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太多人的希望。
是整个汉臣集团的希望,是李冲,通灵道长等人的希望;甚至,也是弘文帝的希望。
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把这些关系一切斩断。
自己只能斩断自己。
弘文帝的声音非常艰难,有些飘忽:“芳菲,你想去哪里?”
“我其实也没确定的计划。就想带几个人,随便走走看看。这些年,我就呆在北武当,觉得太局促了,眼界也放不开。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朝是怎样,甚至柔然是怎样……”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昔日的朋友,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
他呢?他在哪里?
恩断义绝4
回答她的是弘文帝:“柔然国这些年益发壮大了。安特烈率人下了一趟洛阳,但是,他发现不行,便又转移回了大草原,占据了北边千里之外的大草原,成为了一方霸主。据说,当地的诸侯小国,全部被他收复了。但是,他没法进入洛阳,而且距离洛阳越来越远了……”
她点点头:“他当然不行!我早就知道他没法去洛阳,永远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柔然完全没有汉化一说。除了安特烈,其他武将比鲜卑贵族还顽固,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而且,根本不屑于去学习,去变革。他们没有任何像样的文臣,根本没法足以改变他们的游牧生活……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洛阳圈成他们的放牧基地,而且,也不适合。”
现在的冯太后,已经有这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听得很仔细,然后,问她:“你说,我们北国行么?真有一天,能进驻洛阳么?”
她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是先帝的心愿喃。”
弘文帝也笑了一下:“是啊,父皇生前的确很希望促成我们南下洛阳。”
“洛阳自古就是王者之都。人文,王气,经济,政治,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行不行,也许,希望就在宏儿身上了……”
若换在以往,她这样说,弘文帝是会生气的。但是,今日,他一点也没生气,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的确,十年八载,我们都没法达到那样的经济水平。也许,李冲等人会交给宏儿更多的治国方法。”
“会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的。”
她觉得有点疲倦了,声音也微弱下去。
弘文帝搀扶着她躺下。
此时,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躺在他的臂弯里。
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埋怨。
恩断义绝5
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这样渴望过的——一个女人,再强,也强不过男人的怀抱。谁的一生不曾孤寂过呢?
只是看他一眼,连眼神都是软弱的:“陛下,我想离开这里了……等我好了,我就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政敌离开了,皇权真正得以至尊。
难道不是一劳永逸么?
弘文帝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争吵呢?
她醒来后,本该是愤怒和自己争吵的,不是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反而是这样的示弱,这样的——反攻?
有一种软弱背后的反攻,更加强大。弘文帝甚至觉得自己瞬间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一个彻底被缴械,剥夺了武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了大刀,狠狠地砍在你的身上。
却没有血,只感到无形的痛。
福至心灵一般,拖延,彻彻底底的拖延。心里的冰山,一时半刻不会融化。但是,他希望能够融化。只要有爱,便能融化。
他的声音非常温存:“芳菲,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果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挣扎,依旧柔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么长的日子,弘文帝整日整夜地滞留慈宁宫。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么?可是,就如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连抗争都懒得了。随他吧,一切都随他吧。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夜里轻轻地拥抱她。听着她微微的呼吸之声,方觉得甜蜜,难言的甜蜜和幸福。这些日子,仿佛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人最怕的不是永远失去,而是失去之后,又再次拥有。
然后,谁还能舍弃呢?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恩断义绝6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不!
绝不!!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大早,就艳阳高照。
被淅淅沥沥的冬雨侵袭了许久的人们,终于见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弘文帝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里的女人还在沉睡着。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仿佛一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似的。
一般人是不会如此沉睡的,只能说明她精疲力竭,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但是,此时弘文帝忽然童心大发,伸手咯吱在她的腋下:“芳菲……芳菲……”
她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他一眼。
“芳菲,今日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想坐起身子。
他却笑着搀扶她,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靠坐在床头上。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上,体会着那样宁静的幸福——多少个晨昏,多少个日夜,一起睁开眼睛,一起看着日出!
几曾敢奢望生命里真会出现这样的美丽景色?
几曾敢奢望一切真会变成了现实?
如果运用权力能够办到,他一定不会放弃!
如果舍弃了权力能够实现,他也绝不会留恋权力。
“芳菲,你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的目光看向窗户。
窗户是半开的,能看到外面苍黄的冬日萧条,艳阳也无法遮掩。
然后,是门咚咚咚地被敲响,宏儿的声音:“太后,父皇……父皇,太后……”
弘文帝笑着坐起来,穿好了外衣,下床开了门。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父皇,太后好了么?”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俩来到床头,芳菲也披了外衣坐着,看到儿子,眼神就变了,不由自主的柔和,伸出手,拉他的手。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恩断义绝7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她点点头,柔声道:“宏儿这几日做功课没有?”
“父皇教我呢。今日也是父皇教课。对了,太后,父皇说了,等您好了,让您和父皇一起叫我念书呢。嘻嘻,那样肯定很好玩儿。太后,您别父皇讲得有趣呢。有时,父皇讲得一点儿也不好笑…”
芳菲失笑:“傻孩子,功课又不是笑话。”
他嘟嘟囔囔的:“父皇还说,今日我也一起去上朝耶……”
弘文帝笑眯眯的:“宏儿,你忘了?今日是休假呢。不上朝。”
北国的法例,每上朝10天,休息3天。过年、祖先祭祀等大日子,也会放假7日或者十日不等。今日开始,是休假了,要休息三天。
“哈,父皇,我差点忘了。天晴了,我们正好去打猎。”
“等太后好了一起去。”
芳菲柔声道:“你们去吧。我不去。”
孩子急忙道:“我也不去了。要太后一起才好玩。父皇,我们等太后好起来再说。”
弘文帝如何不知道?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后,孩子便盼着自己带他和太后一起打一次猎。孩子的心目中,正是没有父皇,才会遇到危险。
只要父皇在,一切的一切,便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宏儿,再过半月左右,太后就会痊愈。到时我们再去打猎好不好?到时,父皇给你捉一只老虎。”
“好耶。”
这一日,弘文帝就在慈宁宫教导儿子念书,连奏折也不看了;到下午,结束了一切功课,父子俩一起玩儿。
太阳也下去了,天色暗沉得快。
风一吹来,屋子里冷冰冰的。
火炉再次生起,很快暖和起来。芳菲只起来略微走动了一阵,又躺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昏昏欲睡了。
恩断义绝8
半梦半醒里,听得儿子咯咯的笑声。
“父皇,骑马马真好玩儿……”
“哈哈,父皇再给你玩儿一个更好的。”
弘文帝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放下来。他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很乱,一根根竖起:“宏儿,这是疯狗游戏……”
孩子十分好奇:“为什么是疯狗?”
弘文帝摇了摇纷乱的头发,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怒吼一声:“汪汪汪……汪汪汪……”
那叫声随着风声,真的像疯狗的样子。
宏儿大乐:“哈哈,父皇,你的样子好可怕……”他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也学他的样子,却很快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玩儿……”
……
芳菲悄然地看着这一幕,慢慢地侧开头,对着墙壁,眼里流下泪来。
弘文帝,他和儿子的心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他才真正像一个父亲了,甚至都不像皇帝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玩儿,每一次都想一些很奇怪,很拙劣的游戏,就如他讲的笑话,每一次,都被宏儿撅起嘴巴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但是,他自得其乐。
他觉得非常有趣——被儿子小小的嘲讽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非常有趣,非常幸福了。
他在改变自己,尽最大可能的改变自己。
但是,人生并不是改变就行了——许多事情,改变也来不及了。
就如那两只死掉的波斯猫,再怎么变,它们都活不回来了。
休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上朝。
弘文帝处理了积压的事情回到慈宁宫时,宏儿还没回来。他正和李冲等人在上课。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芳菲不在屋里。
他心里一沉,急忙问:“太后呢?”
宫女们回答:“回陛下,太后出去了。张娘娘等陪着她。”
弘文帝急忙追出去。
恩断义绝9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