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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问:“你怕什么?”
方才握着锦囊的纤指分明是在颤抖。
“怕朕?怕老四?”他含笑看她,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令妧悄然一怔,似乎妄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张苍老的脸来。那一个被她称作父皇的人,却从不曾这样慈爱对她笑过。她勉强一笑,有些促狭低头,却是平静开口:“令妧不是怕,只是有件事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越皇似是意外,脱口便问了出来。
令妧凝住面前这花甲老人,深知这样一副慈祥慈爱的模样背后便是令妧所不曾见过的残酷杀伐。她的目光又飘落在他常年执手的佛珠上,心底弦线却是一触而动,放眼整个南越,也只有他是与她一样的。她也曾有过一心只有政权的时候,她手中的人命,有该死的,也有枉死的。
手指张了张,又握住。令妧闲闲一笑,竟是道:“在后悔没有杀掉一个人。”
越皇身处高位多年,亦是看惯了那些杀戮,明着的、暗里的,却还从不曾有一个人敢将这种事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直截了当。他略略一怔,而后微微笑了,也看一眼手中转动着的持珠:“不过若是杀了,也不见得日后就不后悔。”越皇深深望着面前女子,她果真还年轻着,他与她一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惜现在老了,总为那些事心烦,日日手持佛珠也未能心静。
作者题外话:
仔细的读者应该可以从越皇与令妧的对话中瞧出端倪了,呵呵。
【涅槃】08
漱安宫里,一行宫人忙碌进出。
素衣素裳的上阳郡主携了宫婢的手缓缓走在院中甬道上,往日里,连妃虽算不上得宠,可这漱安宫也想来热闹。六宫的嫔妃们也常来走动,有羡慕连妃有儿子的,也有妒忌胤王英姿天纵的。
王绮睥睨一笑,抬眸之际,瞧见半开的纱窗后,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王绮一惊,瞬间敛起了笑意,提着裙裾小跑着上前:“橖哥哥!”
宫人们见王绮进去,忙都朝她行礼。
胤王回眸瞧她一眼,淡淡一笑:“你怎么来了?”
自连妃去后,王绮是难得见他笑的。此刻一见他笑,她的心情也好起来,眼看着他挑开了珠帘入内,她回头将团扇往宫婢手中一塞,忙跟上去。夏末,天气仍是炎热,眼前的珠帘触手上去却有一抹凉意。王绮随他入内,金錾香炉内再闻不到袅袅缠绕的熏香。王绮轻声道:“我就和娘娘一道住在漱安宫里,你是忘了吗?”
胤王略怔,闻得她问:“你怎想着来漱安宫?”
胤王正与一侧的宫人说了几句,闻得她问,才回头道:“父皇命人收拾母妃的遗物,我怕有遗漏,亲自过来看看。”
连妃已逝,漱安宫势必迟早是要收拾出来的。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有新人入住。
帝王家,素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住在这里的连妃?
胤王的脸色微黯,谁都不记得,好歹他会记得自己的母妃。他缓缓上前一步,在梳妆台前站定,细细端详甚久,忽而伸手将台上一支錾丝金钗握在掌心。垂下的眼睑里,分明是一流愤恨暗波。王绮离得近,不免看得悚然,局促站着,再是说不出一句话。
原本还想顺道问问他与北汉公主的婚事,如此看来,王绮是再不敢问了。
*
令妧从帝宫出来时,夕阳已斜落。一痕余晖散在红墙瓦壁上,折映着浅浅的光。
瑛夕紧随其后,小声道:“胤王说是去一趟漱安宫,竟是去了那么久。”她的话里颇有责怪之意,“那我们现下如何?也去漱安宫吗?”
令妧缓步走着,日落前夕,空气里的燥热也似缓缓消退了一些,清风拂面,倒也觉得爽气。令妧却摇了摇头,不去漱安宫,她与漱安宫里那薨逝的未来婆婆甚至都还没有照过面,如今宫里宫外人人见了她都叫“公主”而非“王妃”,可见是有人授意,她也不必去漱安宫走一趟。本就是没有情分的人,她也不是那种悲悯心乱施之人。又或者,胤王才不稀罕。
这般想着,令妧不觉一笑。
胤王若稀罕,怕是她不去也早与她开了给口了,他都不言语,她又何必热脸凑上去?
瑛夕疑惑开口:“公主笑什么?”
想笑就笑了。
令妧一落广袖,却转了身往前,话语轻悠:“既是闲暇无事,不如随处逛一逛。”南越皇宫她来了数次了,也不曾有哪次随处走走看看的。今日与越皇一番话,令妧郁结的心似稍稍缓解了些。越皇说的对,有的事你不做觉得后悔,你做了也未必就不会后悔,而她的事,眼下如何还是个未知。也许,本就是她太敏感了。
听她轻松的话,瑛夕也跟着笑起来。
一路过去,甬道两侧繁花奢糜,缤纷贡菊、冷艳芙蓉,香薰漂浮在空中,旖旎悠远。
转过一处假山,隐约似有女子哭声从延绵洞中传出,悲恸里浮出惶恐。
瑛夕吓得一阵瑟缩,忙抬眸瞧了令妧一眼。令妧黛眉微蹙,伫足凝望一眼,她一个眼色使去,淡声道:“去看看。”
瑛夕见她眼底毫无惧意,暗自笑话自己胆小,遂也壮了胆子上前。深吸了口气冲入洞中,瑛夕转在口中的“谁”却蓦然换成了一声“啊”。洞内一个青衣宫婢,眼看着有人闯入,忙起了身狠狠地将面前的焚烧的东西踩灭。
那飘落在一侧尚未完全被焚化的一角,分明是冥钱!
宫中禁忌颇多,其中有一项便是宫人不得私自在宫中焚烧纸币冥钱,违者,轻则杖责,重则杖毙。
这人倒是好大的胆子。
青衣宫婢看清来人,见瑛夕一袭墨色绢丝高腰裙,胸前两条丝带静垂,分明就不是宫中女婢的妆容,可瞧着,也不像是哪家小姐……她惊愕望着,又见另一人自瑛夕身后款步入内。她一眼望见令妧绰约风姿,一怔之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朝令妧叩首道:“奴婢琴英叩见大长公主殿下!”
南越人没有叫她“大长公主”的,可这琴英……令妧着实也不曾有印象。
瑛夕亦是吃惊问:“你是谁?”
琴英一抬头,竟是泪如雨下:“奴婢是欣徽公主的陪嫁!昔日随公主和亲南越的,除了奴婢便还有棋悦、书香和画苋,如今却只剩下奴婢一人!竟想遇见了公主您,奴婢……求公主带奴婢出宫吧!”
锦衣华裳的令妧就这般静静望着,见她哭得伤心,她却只问:“你在烧什么?”
琴英愣了片刻,才忙答:“是一些纸钱,奴婢挂念欣徽公主,便给她烧些纸钱,只盼她在阴间不要受苦受累。”
瑛夕的眼底缓缓溢出了同情,她正欲开口,便闻得外头传来宫人焦急的声音:“公主———宁安公主———公主您在哪里———”
瑛夕朝令妧看一眼,见她转身朝外走去。琴英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裾,求道:“奴婢求公主可怜奴婢,带奴婢出宫吧!”
令妧头也不回,只淡淡道:“若想活命,就趁没人发现先将地上残局收拾了,否则,本宫也保不了你。”
“本宫在这里。”
太监宫婢一行人回头时,见令妧携了侍女好端端站在甬道旁,一个清贵高华,一个清丽文秀,晚霞映红了她们身后半边天空,直叫宫人们看得出了神。为首的太监躬身上前,谨慎道:“有人瞧见公主朝这边来了,奴才等以为公主是迷路了,是以才……跟过来看看。”
令妧不拘一笑,温声道:“劳公公费心了,本宫只是随便走走。胤王殿下从漱安宫出来了吗?”
太监又低头:“倒是还不曾,想来也快了。”
令妧点头:“那本宫去宫门口等他便是。”
*
连妃的东西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收拾到最后,大抵只剩下零零碎碎一些东西,宫人们却是每一样都要问过胤王。胤王思忖了下,干脆都命人包了,一并送去胤王府。
先前王绮陪着他在连妃寝宫待了会儿,后来陈嫔派人来请她去看内务府新从来的越纨,陈嫔与王绮年纪相仿,王绮深居内廷素日里也只与她相熟,推托不过,便去了。
黄昏已近,余晖收尽。
胤王从寝殿步出,忽而闻得身后有人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回眸看时,见是连妃的近身女婢坠儿。坠儿见他站住了步子,忙慌张上前来,又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敢开口:“奴婢一直有几句话,这段时间都压在心头不敢与人说,娘娘素日里厚待奴婢……奴婢今日便是要告诉殿下,娘娘的死……”
坠儿的语声带颤,撞见胤王微缩的眸子,一凛冷光射出,坠儿顿了下,继续道:“娘娘的死怕是和皇后娘娘有关。”这件事即便无人与胤王说,他才猜至七八分了,是以听着并未觉得震惊,倒是坠儿接下来那句话,终是引得他怔住——娘娘出事前,奴婢还亲眼瞧见郡主与庆王在一起。
王绮与庆王。
自漱安宫一路出来,胤王阴沉脸上再无半分神韵。
令妧与瑛夕坐在马车上等着,车帘被挑起,天色渐暗。
“胤王出来了。”瑛夕小声道。
令妧掀起了车帘,果真就见那抹石青色身影靠近,太监将马牵给他,令妧远远瞧着,竟像是觉得那背影孤寂无比。她来南越也有一段时日了,连着庆王与她说的话也比她这个未来夫婿的多。起初令妧以为是一连串的事让胤王有些心力交瘁,渐渐的,她恍似有些觉察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在刻意疏远她,不想与她亲近。
大约,是因为不爱。
马车出了皇宫,天色已昏,崇京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凡。这季节待在家里燥热,还不如这街边来得凉快。
马蹄声靠近,紧接着传来胤王的声音:“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送公主了。”
帘子微掀,令妧含笑望出去,贤惠地点头:“殿下慢走。”
他的薄唇一抿,勒转了马头便扬长而去。
从皇宫出来,胤王的脸色便一直不好,眉宇见像是被什么心事压着。不过他不说,令妧自是不会多嘴去问。
待胤王离去,令妧便叫停了马车。瑛夕见她自顾起了身出去,她吃惊地跟出去,锦绣华服的女子宛若翩然蝴蝶,轻盈便从车上跳了下去,吩咐下人们先回别苑去。
“公主!”瑛夕诧异,急着追去,险些从马车上栽下。
令妧睨她一眼,嗔怪道:“这么大惊小怪作何?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瑛夕蓦地脸红了,拂了拂衣裙追上道:“您怎下车了?”
“嗯,走一走。”
昔日在盛京,虽不曾有人限制她的自由,漫漫数载时光,她却一次也不曾去街上游历过。眼前,闪过那抹清瘦身影,记忆中的蒙纱斗笠仍然清晰,令妧不觉一笑,倒是忘了,曾有过一次。而如今,虽身在他国,心里却觉轻松,仿佛没有那么多的羁绊。
夜来风急,吹得衣袂飞扬,令妧的唇角扬一抹笑靥,颔首望向夜幕下的星空。
庆王正巧路过,一眼就见了百年香樟巨树下的倩影。
“好巧。”得意带笑的话音自身后响起,令妧闻言回身,见庆王广袖博带,英俊倜傥,闲闲立于身后。
他只一人。仿佛那日在帝宫的争锋相对是浮华一梦,此刻再见,庆王眼底除却温和善意便再无其他。
瑛夕朝他行了礼,却听令妧笑问:“殿下是监视我?”
他一愣,随之朗朗笑出:“公主实在污蔑在下。”他又惶惶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