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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子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说咱们不可拖欠百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说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文。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说得正经,艳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小妹子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子,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学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小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这年头的官儿越来越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气使,说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子,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太紧了,难怪说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说着说,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发,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学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子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给她教。”
艳婷本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说,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极为碍眼,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道:“杨大人说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学士呢?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说道:“夫人说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说着戴回了人皮面具,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一事,回首便道:“我儿子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儿子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说话,却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说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三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小年夜午后的小老百姓,过着小小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胡同的……”说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子的说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与妻子说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一口清脆京腔,听来极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三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子竟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子与顾小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小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说着举起手来,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小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头整理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说,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说着说,便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发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说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的温柔性子。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子,和杨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说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小红、刘管家……”他说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太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极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全身发抖,听她颤声道:“您……您说您认得那位卢……卢……”
天女语气发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以前还和他说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说……”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