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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泉双颊微红,娇嗔道:“母妃也来打趣儿臣。”
“也来?”常太妃好奇地看着她,“还有谁这么大胆子?”
明泉心中一惊,做了个鬼脸道:“母妃也觉得胆子大,敢拿皇帝开玩笑。”
“你这样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常太妃被她逗得喜笑颜开,“你在朝堂上莫是这个样子。”
“哪里有,朕在朝堂上都是这样。”她板起脸,装模作样道,“众爱卿平身。”
常太妃掩嘴笑得直摇头,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也是忍俊不禁。
过了会,笑声才渐渐歇下来。
“这宫里幸亏也有你,不然……”她面色一黯,想到什么似的闭口不语。
明泉知道她又想到以往的伤心事,立刻改口道:“朕这几天听崔成说高公公精神渐好,已吃得下两碗饭了。”
明明是两天两碗。崔成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敢怠慢,“不但如此,气色红润,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精神。”
“也是个苦命的人。”常太妃有点入神,“张富贵,等会拿点人参燕窝过去。本宫上次见他连骨头都立起来了,要好好补补。”
崔成脑子一转,道:“高公公前两日就说要谢恩,奴才看皇上政务繁忙便先搁着,不如现在去唤他来?”
“什么政务这么重要,还不去把人请来。”明泉瞪他一眼。
崔成一缩脑袋,拔腿就往外跑。
“崔成这奴才我瞧着不错,做人塌实,做事也麻利。”常太妃感慨道,“上次哀家让人去取几匹锻布来,他非要自己跑去,说是怕别人不尽心。”
明泉心里不断冷笑,脸上却笑道:“母妃要喜欢,朕明天就把他送过来。”
“怎么不今天就留下?”常太妃以为他不舍得,揶揄道。
“总要给他点时间做个交接。”
常太妃连连摇手道:“哀家不过说说,皇上身边也要有得力的人才好。”
明泉含笑不语。
大约半盏茶后,崔成一溜烟跑了进来,“回……回皇上,高高公公在宫外、候见。”
常太妃笑道:“瞧你喘的,张富贵,赐茶。”
“奴才谢……太妃娘娘。”
明泉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还不请高公公进来。”
殿外日头颇亮,因此高绰君进来的时候,众人都有些看不太清。等看清后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呼,灰白的发稀稀朗朗地扎着,一双眸子深深凹了进去,整个人没有睡醒似的斜歪着。
“这就是你说的气色红润?!”明泉愤然站起。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枯朽男子就是当年名冠京城,在安莲出现前风头无两的浊世佳公子。
崔成扑通一声跪下,委屈道:“前两日明明了起色,不知为何……”
“奴才高绰君拜见皇上,拜见太妃娘娘。”他气虚地想要跪下,却因脚步不稳而险些跌倒。
崔成死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高公公?”
张富贵也搀住另一边。
“先扶着坐下。”明泉急道。
“谢皇上。”高绰君掀唇一笑,依稀有昔日风流倜傥的影子。
明泉心中一痛,这个男子啊,曾让她站在皇上寝宫前的阶梯上深深仰视过。一身紫色的内监服只有他能穿出清傲儒雅的恬然。文臣武将里,除了连镌久,其他人往他身边一站就暗淡无光。
有次在御花园,他拈着花,抿嘴一笑,不知道倾倒多少人。连风头正盛的连镌久都抢不去他的半分光彩。那样风采绝然,卓然于世,本以为世上再不会有那样精彩的人物了,如果斐旭没有出现的话。先皇就一直说他是他的夜明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散发独特清辉。
“过去的便过去了,高公公何不心里宽慰些。”常太妃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高绰君木然答道:“奴才谨遵太妃懿旨。”
明泉与常太妃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毫无神采的眸子,颓废放逐的气息,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初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宁作太监也要进宫,让天下人骂之痛之也为之感叹的高绰君吗?
明泉又试图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一会儿,就咳嗽起来。
她传了御医,他却死活不肯留在清惠宫医治。明泉扭不过他,只好亲自把他送回金玉宫。
这是一个空置的宫殿,与先皇住的承德宫最近,宫里的人也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皇上赐给高绰君的宫殿,只是不能明着说罢了。
按道理说新皇都应该搬进承德宫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后,高绰君一直在那里徘徊,她自然不方便过去,所以还是住在明泉宫。幸好当初她得宠,所以明泉宫距离也不远。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如霜鬓发,黯然道,“父皇一生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说父皇一生最宠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高绰君脚下颤抖了下,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母妃死得早,常太妃再亲近究竟是外人。而父皇,即便是别人眼中的高高在上,却是我心里唯一可亲的人。”先皇对她宠爱至深,怕她无母亲照料,便常常带在身边,连议政也不例外。人人都知皇上三子三女,却独宠明泉。
“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甚至亲自给我挽了发……那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手啊,绑起头发来笨拙得要命。”最后还是捆成一束在脑后,她埋怨自己看起来像村姑,却怎么也不愿旁人重梳。
“他喝着粥……笑我比男孩子还粗鲁……说是留我留得太久了,日后不好婚嫁。不过幸好是公主,就算再老个十年八年也还会有人要的……”
她撇过头,肩头耸动,许久——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不理我……再也不同我说话,不同我笑……”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停顿呼吸。衾褥上的龙还神气活现,他却哑然而逝,潇洒地连声再见都没说。
“为着他的遗愿,我成了这片锦绣江山的主人。真是好笑,别人夺得你死我活,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即使……我真的很讨厌做皇帝。”
高绰君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却又慢慢有了神采。这是他不曾参与的天伦,那两天,他在佛案前祈祷,一刻不曾离开。没送他最后一程,却无怨悔。他宁可他带着对他的牵挂而去,也不要他带着欣慰的笑将他遗忘。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三宫六院吗?还是万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感觉?”她凄然地笑着流泪,“可我知道父皇从来没有在乎过。他最在乎的是,他关心的人活得好不好。所以他勤政,因为他说他要给他爱的人一个太平盛世。他成功了,代价却是那些他所爱的人无法承受的沉重!”
高绰君缓缓地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
“我不想做皇帝,可是我会做个好皇帝!因为我不能让父皇失望,更不能让我爱的人失望。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所以他做到的事情我一样会做到。我会好好活着,那是父皇对我的爱。我也会好好治理国家,那是我对他的爱。”
她下了步阶梯,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却不如她心的凉透。这番话她憋了许久了,没有跟斐旭说,因为他无法感同身受。没有和常太妃说,因为明白她对先皇的敬大于爱。所以憋着,直到遇到高绰君,这个与她用不同的情,却同样深深爱着父皇的人。
高绰君的哭自无声到呜咽,自呜咽到嚎啕,自嚎啕到嘶哑,再到无声……
她静静听着,用自己的心陪着流泪。
出了这里,她就不能再自称为我,就不再是失去父亲的孩子,而是刚刚登基的皇帝。
天上云卷云舒,变化万端。
她痴痴地看着,直到看不见……
宵小(上)
回明泉宫已是掌灯时分。
精致的两盏龙凤戏珠琉璃九宫灯随着风,在门上摇曳。
斐旭坐在台阶上,下面还铺了一层雪白的狐狸毛毯,银色的发如月光流泻。
“这是朕的寝宫。”她皱眉,不喜欢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个做祖父的来看看自己的孙女有什么不对。”他笑嘻嘻地站起来,先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帝做得有些窝囊。斐旭轻功极高,经常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先皇也不曾斥责,一切仿佛天经地义又自然不过。可是……难道他就没想过现在的皇帝是女子吗?!
“后宫是皇帝家眷住的地方,若有下次,就别怪朕为了清誉召你入宫为侍臣了。”她威胁道,找了把离他远点的椅子坐下。刚才在石阶上坐了这么久,屁股硌得酸疼。
崔成早在金玉宫外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找人先备下了冰块。此时用锦缎裹起来,见机奉上。
明泉一手接过,敷在眼上。以奴才而论,他的确上尽心又合格的,可惜心思太过活络了点。
“嘿嘿,堂堂右相安莲也不过郎伴,我居然连升六级……这可真是宠冠六宫无颜色了。”
她哼了一声,没心思和他斗嘴。出金玉宫时,高绰君的脸色灰败,憔悴更甚。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番话是好是坏,于是亲自找了医署两个口碑不错的御医住在金玉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看护。
她着实不愿大宣朝的明珠自此黯然。
“今天刚好是十五月圆夜,皇上不如赋诗两首来听听。”斐旭打开窗,天上的明月清辉如水,涓涓注入,连明泉胸中的燥烦都暂时压了下去。
她睨着他,似怒非怒,“斐帝师在朕的明泉宫找伶人呢?”
“伶人的小曲儿可不是人人能唱的,”他在她发怒前,赶紧补道,“何况我身为帝师,关心学生的课业很正常。”
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跑进皇帝寝宫考课业,还真是该死的正常!她索性支着脑袋打瞌睡,不理他。
“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脸蛋白又洁。”斐旭摇头晃脑吟道。
“自明日起,你这个帝师可以发配清凉山砍柴了。”清凉山坐落在皇城北边不远,有数家寺庙,香火颇旺,在京城也素有名声。明泉忍不住睁开眼瞪他,“樵夫都做得比你好。”
“请樵夫大人指点。”他一揖到地。
明泉飞他一个白眼,咳了一声,“朕不擅长诗词。”
他笑而不语。
她看看外面的月亮,又看看地上的光影,沉吟许久道:“望月宫,恨月宫,不见嫦娥万事空,弩张对夜空!瞰人间,念人间,遥想当初溯经年,泪垂似珠帘。”
斐旭古怪地看了她半天,才长长地叹出口气,“皇上还是适合当君主。”
明泉被他说得面上一红,咬牙切齿,“总比你的脸蛋白又洁好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咏鸡蛋呢!”
他笑笑,倚窗又吟道:“寂寞晚春伤景,铜镜婉转风情。一捋青丝化暮雪,年华如箭惊心。缱绻相思何寄,残月抱缺悲鸣。晨梦犹遗仿影,鬓沾枕泪骤醒。空帏无须扫卧榻,云衣繁锦孤伶。弦断不曾再续,谁人回顾浮萍。”
明泉心中触动,良久方道:“这不是你的风格。”斐旭的正经诗词她也曾在父皇那里见过,飘逸灵动,空旷不羁,这样婉转悲戚更像出自女子之手。
“是位后宫女子的词。”他淡淡道。
后宫,数百年来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女子的爱恨情仇和年华生命。她叹息着将窗户缓缓关上,月终究阴寒,看多了,就遍体生凉。
斐旭无声息地离开,只留下一室的冷清。
“皇上,今天点牌子吗?”崔成刻意压低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牌子?”她回头,看到大红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块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