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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书》、《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动,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
赵顼突然间感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首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舌说不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问——这道诏书发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感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感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感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精深。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扑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1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内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内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内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速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著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发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本书上,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
“这是二公子与成安县君留下来的,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因见公子一直没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说好了晚上再过来。”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连忙解释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还站在这里侍候,又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待侍剑从桑府回来,让他直接来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会,终于才忍不住的问道:“公子真的不见司马相公么?”
“什么?”石越吃了一惊,“司马相公?司马君实?”
“便是司马君实相公。”
“如何不早说?”石越一边跺脚,一边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书总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赶去,口中还埋怨道:“唉,怎好让他久候?快快有请。”
石越走到府门之时,远远便望见司马光穿着一件最常见的棉布衫袍,简单的束了一根布带,气定神闲地背着双手,在石府门前等候着,脸上既无不满,亦不见急躁。他的衣着虽也十分简朴,但是却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干净。甚至连头发胡子都修饰得一丝不苟。
让堂堂的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在自己府前等了这许久,石越实在不由得脸红,他快步走到司马光前面,长揖道:“让君实相公久候,实是失礼,还望恕罪。”
“无妨。”司马光抱抱拳,淡淡说道,脸上神情似乎无喜无怒。
“请相公入府叙话。”石越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厅,双方分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马光都再无多余的话语。石越也只是客客气气,绝不多问。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说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馆,到今日在两府叙职以后,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让人钦佩。”
“不敢。”
“子明为国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却始终如一,谦让自持,亦属难得。”
“我本无寸功。上则是皇上洪福,下则是军民效命;内则是相公筹措粮饷,外则是诸将英勇奋战。我不过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过谦。”司马光摆摆手,道:“一场大胜要有这般容易,韩绛为何会大败而归?我亦出知过永兴军路,陕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远胜于我。我素知子明谦谨老成,是国家之干材,故此才来和子明说几桩要紧之事。”
“愿聆教诲。”石越恭敬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缓缓说道:“昨日百官于琼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见子明。但是临时却突然改了主意。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震动,脸上却不肯露出一丝半点异色来。司马光所说之事他早已听闻。当年他从杭州归来,皇帝要见他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职,虽然说是极尽荣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见,但若从宠信上来看,其实反倒不如当年从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时,又突然说要延期一日接见,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安。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么?”
司马光凝视石越,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欲为有为之君,即位以来,若非龙体不适,无一日不曾召见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见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强笑道:“集英殿与睿思殿,毕竟不同。”
“诚然。”司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实则我来,主要亦不是为了此事。子明可曾见到刚刚刊行的《白水潭藏书总目》?”
“适才见到过,却还不曾翻阅。”
“先是《天命有司》,然后便是《白水潭藏书总目》,这段时间,桑山长与白水潭群儒是铁了心要将士林搅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觉讶异,心中又隐隐有一点兴奋。桑充国这部新书,他也没有来得及读,但是司马光都说出“天翻地覆”这样的形容词来,可见这部书绝不一般。
司马光却也吃惊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讶异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