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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宴会的仁多瀚部将,也有许多是全不知情者,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既然已将脸面撕破,仁多瀚反倒冷静下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动一动,便定会死在姚兕箭下;但此时却毕竟是己方占据优势,自己虽活不了,铁林军诸将也不可能活着出府。手中既然有筹码,仁多瀚就并不着急。只要诳得姚兕与自己交易,便是让他们逃出府去,他也依然胜券在握。慕泽与仁多瀚的几个心腹部将,已经率主力去往铁林军营地。那边宋军群龙无首,不难对付。姚兕再如何勇猛,没有军队,也不过是一匹夫而已。
想清了这层,仁多瀚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之态,他竟不去理会周齐贤,只对姚兕说道:“姚大人,非是我敢不利于诸位将军,实是君命难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喧嚣之声,隐隐竟能听到兵器碰撞与发弓射箭之声;紧接着,一个家将跌跌撞撞地闯进厅中,口里还一个劲地喊着:“统领,不好了,不好了……”进到厅来,见到面前景象,一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仁多瀚怒目相视,喝道:“大惊小怪什么?!”
那人回过神来,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回道:“宋军打进来了,已经攻进中门。”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铿锵之声,只见先前占握中门的那个铁林军指挥率着一群人大步闯进厅中,迅速地将整个大厅包围起来。仁多瀚见这群人中,有身着铁林军军袍的战士,也有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厅中至少就涌进来两三百人,外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向府中各处涌入,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宋人这次,定是早有预谋。他长叹一声,只觉万念俱灰。
却听铁林军诸将,有一个不起眼的武官突然对周、姚二人说道:“周大人、姚大人,请下令诸军,毋要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周齐贤闻言竟不是敢殆慢,立即传令:“诸军休得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仁多瀚心里瞬时闪过一个念头:“又是石越!”
果然,便见那人笑吟吟走过来,对仁多瀚说道:“统领休疑,下官乃是石帅派来的秘使。只须统领下令众人放下武器,下官担保所有人平安。石帅早有钧令,严令不得加害统领家眷。”
“罢了!罢了!”仁多瀚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得一败涂地,此时也只得任人宰割。
与此同时,韦州城门。
慕泽冷冷地命令着部下:“将尸首抬走,把血迹清扫干净了,休让这些东西惊扰到石帅。”说罢,瞥了一眼马上的两颗首级——那两样东西原来属于仁多瀚的心腹部将——顺手便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把这两个东西也埋了。”
吩咐完毕,慕泽便不再去理会忙碌的部下们,转身对身旁的一个沿边熟蕃打扮的男子问道:“李兄,你要不要出城去迎接石帅?”对于身边的这个人,慕泽可是丝毫不敢怠慢。这个被他称为“李兄”的男子,乃是石越的亲信卫士陪戎校尉李十五。他曾经执行石越“收夷之精壮以制夷”的策略,前往屈吴山,招募各部族精锐之士数百人,号称“陇西蕃兵”,在屈吴山一带剿平不肯臣服宋朝的蕃部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此次便是由他率领这些陇西蕃兵潜入韦州,协助慕泽完成了任务。
李十五却只淡然一笑,道:“石帅钧令无此,我等只须守好这韦州城便是。”
慕泽讨了个没趣,他自知行事常为人所不耻,竟是见怪不怪,也不生气,只笑道:“如此,便烦劳李兄守城门,在下要去知会周、姚二位大人,出动铁林军控制各紧要处,以防万一。”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城外传来马蹄之声,远远望见千余骑向着韦州滚滚而来。
“石帅来了!”慕泽与李十五心中,竟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
(熙宁十三年)闰九月庚寅朔。仁多瀚举族内附。以仁多瀚云麾将军、韦国公,以仁多保忠守义侯、知韦州军州事,以贾岩通判韦州。分仁多族为三部,以仁多瀚二子及仁多保忠各领一部。
……王安石改封荆国公。进封岐王颢为雍王,嘉王頵为曹王……
陕西路安抚使石越至韦州。进封石越为华亭县公。
冬十月己未朔。
仁多瀚至汴京,上赐宴集英殿。石越至灵州。夏遣使求和。越请诛梁乙埋父子,令夏主入朝,以黄河为界,偿军费四百万缗……
归来州乞弟反……
——《续资治通鉴》
闰九月,周齐贤、姚兕奉石越密谕平仁多瀚之乱。越以仁多瀚素有威名,兼不能尽诛仁多族,特优容之,许仁多瀚举族内附,分其部为三部,以仁多保忠及仁多瀚二子领之,各置校尉按抚。
十月,遂发韦州兵赴灵州,仁多保忠亦在军中。时河南大定,夏梁太后惧,遣使乞缓兵。越请诛梁氏父子、夏主入朝、两国以河为界,并偿军费四百万缗。石越之意竟不欲和也。梁后愤懑,斩使者,以其辱命也;拜太庙,言“宁玉碎,不瓦全”。遂用嵬名荣之谋,遣使入辽,割河套、河南之地。辽主以宋强、且大同未下,不敢受,乃召宋使,劝和之。时耶寅入越幕府;亦谏越存夏国以为西藩。越不纳。然以严冬转运艰难,乃留种谔、刘昌祚各率本部守灵州,令李宪、王厚退守兰、会,种古、折克行守平夏,余部悉还陕西。
未几,归来州乞弟反……
——《熙宁以来朝野杂记》
“哎!”石越将枢密院发来的文书丢到公案上,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这一天是熙宁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节之一。每年到了这一日,宋人无论贫富,都要更易新衣,祭祀祖先,彼此馈送礼物。所以,尽管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长安街头,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却依然是络绎不绝。家长也任由小孩子们穿着新衣,在街坊间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闹,决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处都是身着军袍便服的禁军将士,善忘的人们几乎已经记不起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石越与他的僚佐们,却无法享受这一切。
就在这一天,石越接到枢密院的通报:归来州乞弟反!
“吕惠卿!吕惠卿!”石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此时厅中只有李丁文与侍剑在,他可以暂时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
李丁文端起茶,送到嘴边,旋即似想起什么,又放下来,道:“我记得何畏之是归来州人……”
石越摆摆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李丁文不禁怔住了。
石越从厚厚一叠文书中检出一份来,递给李丁文。
李丁文接过来打开,原来是一份与枢府文书一道发来的邸报,他只略略扫过,脸色立时变了。
“这……”
“乞弟在京师以眦睚杀人,潜回归来州,抗拒官兵追逋,进而叛逆,这根本不过是小事一桩。归来州虽远,朝廷要诛此小丑,亦不是甚难事。”石越显然没有将乞弟放在眼里,事实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经见过乞弟此人,“但吕惠卿……吕惠卿……哎!这实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无宁日矣!”
在这邸报之上,有一份吕惠卿的奏折全文。吕惠卿以归来州乞弟叛乱之事,大做文章。认为这件事情证明了石越之前的“怀柔”之策失败,他要求朝廷发兵平叛,斩乞弟以正法纪,并且认为宋廷不应当只满足于石越建蕃学等怀柔的策略,而应当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后要将天下所有的羁縻州逐步变成普通的州县,将不纳税不服役的蛮夷,变成编户齐民。如此,宋廷可以变相的开疆辟土,增加土地、人民与税收。
换句话说,这是宋朝版的改土归流。
石越当然知道“改土归流”的后果是什么:一波又一波的叛乱,无止境的用兵,还有无意义的杀戮。
无论哪一样,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后,宋朝应当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巩固、消化目前的成果。历史上有多少帝国,都是在无止境的急速扩张中崩溃的,他可不愿意宋朝重蹈覆辙。
帝国的疆域,也绝非越大越好。
南方迟早要巩固,要改变,但是不必通过这种激进的手段。
双方的代价都太大了。
军事手段无法避免,但是必须慎重。宁可多用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时间,进行慢慢的影响。毕竟,他们对宋朝既无敌意亦无威胁。毕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吕惠卿无非是想争宠固位而已。”李丁文并没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质,当宰相的,比功劳不是比谁砍的首级多,而是看谁倡议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赏识。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于吕惠卿,吕惠卿借着机会,在西夏战事将定之时,拿西南夷开刀,也不失为固位争宠之良策。“眼见平定西夏这种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嫉妒。他们见着公子屡战屡胜,便以为西夏尚且如此,西南之蛮夷岂足平哉?朝廷与西南蛮夷不是没打过仗,章惇收峒蛮、熊本平泸夷,薛奕在海外,何尝不是征收贡物赋税?吕惠卿亦不是不知道这会招致叛乱,他乃是有恃无恐!若果真能将那些蛮夷变成编户齐民,这功劳亦不在公子之下。”
“这怎可一概而论?!”石越愤然道,“这根本是个泥潭!”
“皇上未必会这么想。以我大宋之兵势,而今又有几人会将西南蛮夷放在眼里?”李丁文语带讥刺,“何况薛奕在海外一帆风顺,凭什么到了国中就会有波折?更何况,吕相公此策一定,未晓得让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如今西夏未破,岂可两面用兵?”
“公子但谓‘西夏未破’,不晓得他人看来,却是‘西夏大定’。况且这是乞弟先叛乱,非是他们逼起叛乱。”
石越虽然知道李丁文说的都是此时的人心,但却依然无法释怀。他默然良久,方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定会上疏反对。国库本来就并不宽裕,西南用兵,却是个无底洞。”
“我料断不会有用。”李丁文毫不留情地泼着冷水,“当此之时,人人能看到的,不过是西南易定耳。况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难道天下之功,只许公子立得,不许旁人立么?”
“司马君实……”
李丁文苦笑着,将邸报递给石越,“公子看看邸报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过来读时,便觉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司马君实告病?!”
“千头万绪,多半是被累倒的。”李丁文摇头道:“司马君实告病,文彦博孤掌难鸣。他将这些发给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彦博老矣,且毕竟是枢密使,岂能干预尚书省之事?而其余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吕惠卿之策会激致叛乱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乱不易平定的,如今却是少之又少。而今虽然连平乞弟之军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只脚,却是已经踩进这泥潭中了!”
“且尽人事,听天命吧。”石越捏着那张邸报,指甲几乎将纸背掐透。他自然会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远在陕西,想要改变一个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对乞弟用兵,可能亦会等到春季……”李丁文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颁诏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随即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西夏又岂是“早定”两个字可以轻易解决的?
“且看耶寅回报罢。”
兴庆府。某处。
耶寅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