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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连忙细细读下去,果然与智缘所说一模一样,他思忖一会,似自言自语的问道:“唐家为什么愿意放出座钟制造的技术?为什么会扯上军器监?”
智缘笑道:“只有一个解释。”
王安石嘿然叹道:“的确,也只有一个解释。”神色中,又似赞叹,又似另有深意。
“石越在杭州两年,所执行的政策,很博得商人的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为江东大镇,夷商往往宁可多历风浪,也愿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务的岁入更成为主要财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贫僧以为,这《海事商报》,是与石越进行呼应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项政策,三大报虽然都是正面的评价,但是如《汴京新闻》,总是少不了左一个建议,右一个建议,如果千里之外,能得到来自‘民间’的认可与全力支持,无疑会增加石越的威信。这样,在改官制后,如果石越愿意,他也能够有更多的理由占据一个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然背后一个声音笑道:“大师说的,只怕却是错了。”
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望去,便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七八步远的地方,笑吟吟的望着二人。若说王安石倒也罢了,智缘却是文武兼修的和尚,听觉一向敏锐,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那人见到王安石,立时拜倒,爽声道:“晚辈程栩,拜见王相公。”
王安石诧怪道:“你是何人?怎生认得我?”
程栩笑道:“晚辈本是孙少述先生的学生,西湖学院延请孙先生往学院讲学,故一向在杭州读书,是以相公不识。”
他口中的孙少述,名叫孙侔,当年与王安石、曾巩交好,名倾一时。年轻时也求过功名,不料累举不第,后来母亲死后,自誓终身不仕,隐居在江、淮间,名声也是极大的。王安石却是没有想到他被请进了西湖学院,听说程栩是孙侔的学生,不免笑道:“令师一向可好?”
“家师身体甚好。因晚辈家在金陵,此次回乡探亲,家师记念相公,特托晚辈带书信问候相公万福。本欲亲自送往尊府,却不料在此处邂逅。”程栩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封信来。王安石接过来草草看了,却无非是问候平安之意。
智缘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认得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辈岂止知道王相公,也知道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的法号。”他生性敏悟,自幼兼习文武,机缘凑巧听到王安石与智缘的对话,兼之平素也听说过二人的事迹,又岂能猜不出来?这时候却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王安石于小节处却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师和你说过我的相貌,也不足为奇。贤侄说家在金陵,敢问令尊是?”
程栩连忙欠身答道:“晚辈草字近谦,排列第三,相公唤晚辈三郎便是。家父名讳程望,本是庆历间进士,现已致仕,便住在城东。”
虽则王安石也是庆历间的进士,却不认得程望此人,想来不过汲汲无闻之辈,当下也不再多问,笑道:“贤侄方才说大师猜错了,却是为何?难道贤侄深知其中内幕不成?”
程栩笑道:“据晚辈所知,这《海事商报》,其实与石学士无干,乃是提举市舶务蔡京蔡元长大人,与敝院山长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号,一同商议决策的。”
王安石与智缘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爱将吗?”他们哪里便肯相信,这件事情,石越虽然不能说是丝毫不知情,却也的确也没有参预。
程栩此人显得甚是豪爽健谈,又笑道:“自兴学校诏颁布以来,仅以两浙路而言,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富民以为建学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税,无不乐从。此官民两便之事,石学士此举,颇得民心。又何必画蛇添足?蔡大人之所以要创办《海事商报》,传说中倒是另有隐情。”
王安石与智缘见他如此交浅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又有何隐情?”
程栩却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之意,更不以为意,他生性洒脱,也不在乎王安石对自己的观感,因此肆无忌惮的笑着答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颁诏令,要改革官制。杭州那边便有传言,说新官制其实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将负责商税与市舶等事务,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后必定会重视吏才,他这时候干出治绩来,无非是想入太府寺,以为升迁之道而已。两浙路上则呼应朝廷新政,下则吸引商贾拓展税收,一时之间朝野称誉,号称大治,这中间又岂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劳?”
王安石见程栩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顿时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蔡京持着什么心迹姑且不论,但是他若真有本事报效朝廷,自当论功行赏,按能授职。若是人家有本事做点什么事出来,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天下事又由谁去做?”只不过程栩虽然是孙侔的学生,但毕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并不喜欢蔡京,更不愿意帮他辩解,当下嘿然一笑,道:“市井传闻,姑妄听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贤侄此次回乡,可是想整点行囊往京师赴考?”
程栩摇了摇头,笑道:“晚辈已经无意功名,倒是想学薛提辖。”
饶是王安石颇为开明,此时也不由吃了一惊,诧道:“你想考武举,去水军?”
“薛提辖是机缘凑巧,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程栩无比羡艳的说道:“石学士主动组织船队通商,能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益。昔往大食夷商至广州、泉州,一船之货,多者可卖数十万贯,而除去税收与成本,利润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多者十万贯。试想,若有朝廷组织的规模庞大之船队,常年来往于东、南两方航线,将大宋的物产运往各国,将各国的特产运回大宋,据晚辈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净入两百万贯。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岂会轻易放弃?晚辈在杭州时,已听到传言,说朝廷将在沿海设十个港口五支官船队,也听说会有官员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万贯财产以及十户具名联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缴纳至少五万贯以上的税款,朝廷可许其组织五只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装船队,来往固定的线路经商,免除他们税款……”
纵然是王安石,也万万料不到一个儒家弟子,官宦之后,会公然和他说这些满口利益的事情,他与智缘相顾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虽然言利,却依然是儒家的传统——“公利可言”,就是说虽然提倡重义轻利,但是“公利”还是可以说的。这同时也是石越的理论据点——不过石越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王安石虚伪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导了“公利可言”的风气,但即便如此,象程栩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
程栩显然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可是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倒有点无礼的笑道:“久闻相公不是名教礼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态?我此次回金陵,便是要说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诏,我便要组建船队出海,将来有朝一日,我还要去石学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陆,我要亲自证明看看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遇上这样狂妄的年轻人,倒真把王安石给弄得有几分尴尬,一面他又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豪气,一面却未免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点点头,问道:“贤侄既有这样的志向,为什么不去报效朝廷,参加朝廷的水军呢?”
程栩脸色奇异的望了王安石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作声。
王安石被他这副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缘一眼。
智缘低宣佛号,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轻声解释道:“相公,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队有多大的利润,现在朝廷的武官们,没有不知道的,如果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换。若真要建船队,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细选,要么便是那些在朝中有影响的官员的亲戚——若说有人想用大笔贿赂换一个提举水军事来做,贫僧是不会奇怪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一个新人,别说是如薛奕一样指挥船队,便是做个船长,也不可能。这位程施主是心高气傲骨的人,又岂能屈居人下?”
“让民间建立武装商船队,这件事情枢密院未必会同意。”赵顼一把抱起才两岁的淑寿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着逗弄着,一面和石越谈论国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场景,这样的赵顼,显得更加亲切。不过认为皇帝是“亲切”的,始终是一个危险的想法。若不是这里是南郊御苑,若不是这里没有别的大臣,赵顼断然不会如此显露他父爱的天性。别的臣子,要么就会规劝皇帝守着礼法;要么就会谄媚他的“仁爱”,只有石越才会微笑着,很平常的看待这种事情。
赵顼的心里,很渴望这种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证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能主动参预海外贸易,以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不仅仅是被动的抽税。”石越轻声说着,以免惊扰了才两岁多两个月的淑寿公主。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时不时还会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赵顼的胡须,嘴里还不停的嘟喃着奇怪的音节,看得石越几乎忍俊不住,却还不敢偷笑,只能强忍着继续陈说。“从主动海外贸易中,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好处,因此三司使曾布最热心的支持这个建议——它的好处,主要是财政上的。进行主动贸易后,朝廷每年从中间至少可以获到三百万贯的净入——几乎抵得上免税法的收入了。同时,还有别的好处,臣以为,读诗书,谈礼乐的蛮夷,更加不容易成为大宋的威胁,他们会乐于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贡,向住大宋的教化与繁荣,因此,在对外贸易的同时,应当有专门的人向各国提供九经,如果他们的贵族子弟愿意来中土学习,我们也要提供方便。”
赵顼出神地听着石越说的话,一时间竟没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经悄悄爬了下来,而且顺便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叙当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万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让普天下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礼乐诗书的教化,本来就是上天赋予陛下的职责。大宋周围的国度,没有不仰慕我们中华的文明的,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当然,我们应当记住魏征的建议,不可以为了蛮夷而削弱中华,中华才是根本。但行有余力,则不当放弃。所有的船队,不仅仅要为朝廷带回财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泽!”
“船队还有很多好处。”石越的心中,闪过一丝遍地的海外领土的快感。但是他立即压抑住了说出来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初期,任何过大的风险,都可能导致整个目标的严重迟滞甚至夭折。首先,要让传统的政府慢慢的喜欢上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只要时间够久,这种收入就会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的发生。
“组织三到五只船队有其必要性,在杭州的船队,可以有一支到两支,分驻杭州与明州,主要负责对高丽与倭国的贸易……”赵顼很奇怪石越为什么坚持对日本国使用一个难听的“古称”,但是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