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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祯回京那日,我尚在昏迷之中,一切经过都是后来听胤祥说的,他怕我刚醒来再受打击不肯说地详细。然而我又怎么会不了解胤祯的脾性?初闻噩耗,兵权被解,又被监视着一路从西北战场奔丧回来,面对的是先帝冰冷的梓宫和宝座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原本,帝王江山,锦绣前程,他成竹在胸,唾手可得。
他这一生,向来顺遂,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我和皇位,而这两样,却是一夕之间,都不属于他了。
胤祥说,胤祯当日在寿皇殿大闹灵堂,皇上气得不轻。而胤祯回府后没有见到我,又听闻我在宫里遭了变故,震惊之中又强闯进宫找皇上要人。
彼时我正在这小院里昏迷不醒,胤祥是瞒着皇上将我救出宫的,所以摆在胤祯面前的便是胤祥找人安排的我的“尸首”。因为当日永和宫火势太大,后来在房里发现的几具焦尸都已辨不出模样,内务府只好对照了宫女太监的名单进行盘查,多出来的那一具自然而然就是“我”了。
然而胤祯却说皇上是故意随便弄来个人骗他说我已死,其实是把我藏起来不让他见。
我知道,他是不敢承认,不敢承认“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
他走前,我明明答应过他,会等他回来。我还答应过他,不论未来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岁月老去,发丝斑白,不离不弃。
胤祥告诉我,当时胤祯一直跪在养心殿,对着“我”一遍一遍重复着同一句话,似疯魔了般。
他说:“我绝不会丢下你,你也不准丢下我,即便是死……”
这句大婚当日的酒后之言,他竟然还记得……
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滑过脸上的伤处,滚烫般地疼,却始终疼不过心口,好似被人生生剜去一块滴血的肉。
胤祥望着我,眼中亦是心疼叹息,“玉儿,当日我瞒着皇兄救你出来,是不敢确定能不能救得活你,不知道皇兄若是知道你没死会如何处置你。后来你一直昏迷不醒,我更不敢告诉十四弟你还活着,如今你醒了,要不要回到他身边,还要看你。”
我擦干眼泪,艰难地说道:“怎么会不想?可是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便是让他当我死了吧,了得一份牵挂……”
摩挲着适才树上掉下的一朵合欢花,直到花瓣都皱了起来,我拂去脑海中的思绪,正想回到床上去闭目歇息一会儿,绿柳拿了一封信进屋来说韵雪着人捎来的。
我从她手中接过信封里那薄薄的一页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韵雪有些日子没过来,必是因为重要的事儿耽搁了,而这重要的事也许……
果然,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太后薨,上召十四爷归。”
上个月,先帝的梓宫才被运往景陵安葬,皇上命胤祯留下守陵,谁料这才一个月,皇太后又紧随先帝而去了。
胤祯,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你要如何承受?
满城的缟素才刚刚除下,又重新换上。
一路乘着马车在暮色中悄悄地驶入宫门,在肃静的甬道边停下。
“我就在这儿等你,最多一个时辰,切莫耽搁了。”临下车前,韵雪握住我的手,又一次叮嘱道。
我点点头,由绿柳和思蝶一左一右扶了坐上事先安排的软轿,朝宁寿宫行去。
两日前。
“你要进宫?”韵雪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为难地看了眼胤祥。
我坚定不移地点头,对他二人道:“我知道胤祯会回来为额娘守灵,我想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此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胤祥低头思索不言,韵雪绞着手中的帕子,“想要进宫,也要宫里有人里应外合才行,倘若有个差池,也好有周旋的余地,可……”
“所以韵雪,我要你帮个忙,”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链子递向她,“你带着这个去见年贵妃,求她帮我一次。”
小小的一颗素白的玉兰花坠呈在手心,却似有千斤重。
早在康熙重病时我便翻箱倒柜将年悦尧当年赠我的这条链子找了出来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竟忘了此物。直到前些日子看绿柳收拾衣物翻出来才记起,多半是我出事后就被她摘下来收起了。
若是年悦尧还记得曾叫过我一声“姐姐”,还记得当年我救她一命,想必,她会帮我的。
韵雪犹豫着不知接还是不接,我只好看向胤祥。他看看我,转头看向韵雪,眼中满是温情,“我问你,假若易地而处,我是十四弟,你是弄玉,你会来见我吗?”
韵雪一怔,旋即点了下头,接过链子,紧紧攥住,“会的,我会想见地发疯。”
翌日,韵雪便为我带回消息,年悦尧果然应承了下来,还派了她的一个贴身丫鬟思蝶跟在我左右。
同我预想地一样,胤祯支开了所有人,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已然长睡不起的德妃,便只有我和他。
隔着一层又一层垂下的丝帘,在隐约的火光照亮下,我只能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叱咤沙场的大将军王,他只是个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在最疼爱他的母亲面前,才敢流下悲痛的泪水。
“额娘,您怎么不等等我呢?您和皇阿玛一样,都扔下祯儿不管了。祯儿没来得及见皇阿玛最后一面,四哥把我留在遵化不让我回来,就连您……”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踉跄着起身走了几步又跪倒在地,伏着德妃的梓宫失声痛哭,“额娘,祯儿回来了,您别睡了,您起来啊!跟我说说话。您走了,皇阿玛走了,四哥当了皇帝,就连玉儿……玉儿……”
断断续续的话语埋没在他颤抖的双肩中逐渐再也听不清,只剩下无助绝望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我只听到一声狠狠地抽气声,继而声音变了些许,悲戚不在,忧愤不在,竟似激流之后,水势平缓的浅滩,静静地流淌。
“额娘,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怕黑,即使房里掌了灯,也不肯一个人睡,嬷嬷们轮番来哄我我也不听,吵着要和您睡,我觉得额娘身上的味道特好闻,让我很安心,闻着闻着就睡着了。那时候,九哥、十哥还笑话我,说我大清朝开国以来,都五岁了还黏着额娘睡的阿哥只有我一个,我知道他们那是嫉妒……”
“额娘,您还记得我从树上掉下来那次吗?您常常说我小时候贪玩调皮让您操碎了心,您又可知有多少次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调皮捣蛋让自己受伤,不仅不用去书房,额娘还会亲自照看我,亲手给我做好吃的。我知道四哥很羡慕,可是他那个倔脾气,就是不说,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我是谁啊?我可是他的亲弟弟!呵呵……所以那次我趴在树上远远地看见四哥经过,算准了时机跳下去……果然和我设想地一样,他被我弄个措手不及,伤到了手腕。我想,这下好了,额娘也可以照顾四哥了,可是您……却狠狠责骂了四哥,说他没有照顾好我,四哥低着头,额娘没看见,我却看见他眼底的落寞……”
他如同急于把所有心里话都向母亲倾诉的孩童一样,一点一滴地回忆儿时的喜怒哀乐,时而笑出声,时而又难过地叹气,讲的最多的还是他和德妃、皇上母子三人的恩怨纠葛。有我了解的,有我第一次听说的。
这样的胤祯,陌生又熟悉,好似回到多年前,那个一脸纯真、傲慢任性又心地纯良的孩子,缅怀着已逝的亲情。
眼泪无声地泛滥而出,我竟情不自禁地叹出了声,猛然回过神,急忙捂住口却已晚。
胤祯警觉地起身,一步步朝我这边走来,“谁在那边?”
正文 双飞影
“谁在那边?”
身子一震;我骇地连呼吸都停止,说不出话;全身动弹不得。他迟疑了下,见我不答;继而似满怀怒气,几步走至身后;一把抓住帘子便要掀开。
“狗胆包天的奴才!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吗?别以为皇上——”
我死死拽住帘子的一角;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奈何仍争不过他,只好开口道:“十四爷息怒;奴才……奴才只是来拜祭娘娘;扰了十四爷的清净,实非所愿!”
一时情急之下胡诌的话他像是听了进去;手上的气力懈了不少,蹦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原位,落针可闻的瞬间,我竟恍惚听到一声叹息。
随即,就在我以为那声叹息是我幻听时,又听他冷哼了一声,逼问道:“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既是来祭拜我额娘的,为何躲在这里不现身?亦或,拜祭是假,监视为真?皇上说是让我留在遵化为皇阿玛守陵,还不是为了把我同八哥他们隔离开?好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同囚犯一样无一丝自由!我乃圣祖爷的皇子,授予军权的大将军王,是他的亲弟弟!他竟如此对我!现在,就连我一个人静静地陪额娘说会儿话都不可以吗?!”
原来皇上竟这样对他,这也难怪了,胤祯一向得先帝器重,又兵权在握,皇上若不忌讳他也枉坐了那把龙椅了。
只是,想到他昔日皇子之尊,竟落得如此凄凉的结局,独自一人在遵化受那些苦,同幽禁的囚犯又有何区别?
稳了稳心神,我哑着嗓子回道:“奴才躲起来不现身只是怕惊到十四爷,奴才……因之前被火所烧伤,容貌俱毁,原本足不出户,只因今夜想来拜祭娘娘,不巧竟扰了十四爷。”
“容貌俱毁……”他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原本紧抓着帘子的无力地垂下,身形一晃,颓然地靠坐在了我身后的矮几上。
背上一僵,随即,便有两股热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翻涌而出,一滴一滴地润湿了前襟。
胤祯,你可知道,何为咫尺天涯吗?
此刻,我们背靠着彼此,却终究要沿着前方渐行渐远,明明只是一道纱帘相隔,竟是……永别吗?
“你是额娘身边服侍的宫女吗?只是我听说,皇阿玛去后,原先服侍额娘的宫女都被放出宫了,后来的那些都是皇上安排的人,他们对我额娘能有多深的感情?以至于敢晚上跑来这里祭拜额娘?”
顿了顿,我只好继续撒谎道:“奴才原是辛者库罪籍贯,因娘娘曾有恩于我,所以才会偷偷过来。”
他许是信了我的谎言,没有再深究这个漏洞百出的问题,默默地靠着我,渐渐睡着了。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玉儿!”他突然叫了一声,坐直身子,继而,似想到了什么,双肩塌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那一声“玉儿”叫得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痛,险些应出声,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唤道:“十四爷?”
半晌,他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起身踉跄着朝德妃的梓宫走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额娘,祯儿自问此生未曾负过任何人,无愧紫鸢,无愧云瑛,我给了她们想要的,应得的,可是我想要的、想爱之人呢?自回京以来,额娘每每见到我,总是眼含愧疚,您说您没照顾好玉儿,害得她……可是额娘,该愧疚的是我,该痛责的也是我,枉我当年妄言要珍惜她,护她一世周全,可是我却一次都没有做到……额娘以她的性命要挟将云瑛指给我,我没有一拒到底;她被心芜暗害之时,我来不及阻止;她恼我气我,我却因嫉妒十三哥而害她小产……祯儿唯一负的,只有她一人,却是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了……”
泪眼婆娑中,只见思蝶小心翼翼地半推开一丝门缝,伸手比划了两下。
我知道她在催我速速离开。
皇上不知何时就会过来,年悦尧未必能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