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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不免摄伤万类,又何足怜惜?”周四低头不语,脑海中浮现出张献忠等人一幕幕暴行,心情异常沉重。
李自成难测其心,口气转缓道:“四弟胸藏至情,原是难得。但大丈夫欲得人所不能得,必先弃人所不能弃。四弟常怀妇人之仁,终要误了大事。今各路反王掠物惟恐不尽,杀生只患有缺,你我兄弟身在其中,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他说到这里,只恐周四心生反感,又打趣道:“四弟若是真龙,这一番潜入大泽,必能威慑群小。哥哥能得你相助,这可高兴的很。来!来!来!咱二人击掌为誓,从此并肩携手,永在一处。若违此誓,人神共殛!”说着伸出手掌,含笑以待。周四见状,心下暗思:“李大哥一番言语,无非拉我入伙。我与他既是兄弟,自然将他看作亲人一般,他要去哪,我原会跟着他去,何以他却迫我击掌发誓,莫非对我生疑?”他连日来只身历险,本极苦闷悲惶,见了李自成后,心中大慰,便思与他同在一处,永不分离。自成不识其心,易巧为拙,反令周四心思逆转,渐生疑惑。
李自成见周四不动,脸一沉道:“莫非四弟别有所想,不欲同行?”周四喃喃道:“我见大哥,如遇兄父,实不忍离别。”这一句本出于挚情,李自成却错会其意,只当他仍欲远走,哼了一声,打马向前驰去。
周四目视自成背影,心道:“看来大哥果然疑我。我便留在他身边,怕也全无乐趣。”此念一生,更觉天地茫茫无涯,人心寒暖不定,此生漂泊,终归无所寄住,一时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众人在群山间穿行不停,渐渐东方泛白,晨曦微露。周四颠簸一夜,疲惫不堪,这时放眼望去,只见群山重峦叠嶂,高入云端,气势极是雄伟。待问过两旁喽罗,方知立身之处,便是位列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
恒山崛起于桑乾之南,绵延数百里,东跨太行,两控雁门,南接五台,北临大同。因其形势险要,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北魏皇帝拓跋便曾开凿恒山脚下磁铁口为通道,以利兵事。后北宋年间,杨业镇守三关,亦置重兵于恒山,更于悬崖峭壁上筑堡架桥,经修栈道。至明末,各处险隘虽已无人把守,但因流寇常逸出其间,故兵部仍饬令晋东官员严守不怠。
周四虽长于嵩山,但眼见四下山峰立地顶天,大有破空穿云之势,也禁不住暗自惊叹。实则五岳钟天地之气,各有异绝之处,但论及高耸,却是以恒山为最。
众人打马前行,几经转折,渐入一峡谷中。行不里许,便感峡谷愈来愈窄,两旁危崖却愈来愈高。李自成勒马上望,面露疑色道:“此地险极,若遇伏兵,岂不尽没谷中?”便要传令人马后撤出谷。恰在这时,前面探路的喽罗来报:“前面道上并无战马足印,峡谷深处,却有一处悬空的寺院。”李自成犹豫一会儿,挥鞭前指道:“既有寺院,便到里面寻些食物。”
他虽下令前行,仍恐途遇埋伏,当下命人马分做四队,各队相距百丈,缓缓纵深,自领一队跟在最后,以备不测。周四见他如此小心,暗暗摇头。
过了半晌,前三队人马俱已深入谷内。李自成见并无异样,这才传令本队疾驰向前。周四随在自成马后,约行了三四里远,只见西崖半壁间,赫然悬了一处寺院。前三队人马早已攀到其上,见自成打马奔至,都纵声呼喝起来。
周四昂首上望,见这悬空的寺院多以栈道为基,上铺龙骨,向外悬空,构思极为巧妙。其外观高低参差适度,内部亦是曲折迷离,颇具匠心。众人下马,李自成拉了周四,沿一线小路登升入寺。
二人上得崖来,只见山门依山势朝南,大小四十间殿宇台阁,紧贴岩壁一字排开,南北长如蟠龙,东西窄如衣带,不觉驻足称叹。此时山门前已立了数十名黄袍僧人,见二人大步上崖,都合十为礼,状甚恭谨。李自成微微一笑道:“打扰众位大师,得罪,得罪!”与周四迈步走进山门。众僧见崖上人群遍布,都甚惶然,只得鱼贯随入。
李自成进得山门,见由南向北,依次排列了三座大殿,手指南面一座大殿道:“四弟一路劳乏,且到此殿歇上一歇。”手揽周四,大步前行。众僧知二人是众人首脑,都垂头丧气,紧随在后。
二人来在殿前,李自成见殿门牌额上写了“三教殿”几字,回身问道:“此殿名曰三教,那是集儒释道三家之大成了?”
一老僧见他言语不俗,合十道:“正是。”李自成哈哈一笑,与周四迈步入内。那老僧随后跟入,余僧都立于殿外等候。
却见这大殿之内,朝西立了三座泥像,中为丰臂润面,端坐莲席的佛祖;左右两面,各是乌眉墨颜、衣袖带风的大成至圣先师和道祖老聃。三座泥像神态迥异,却都流露出所主教宗的雍容大度。
李自成仰瞻片刻,随意问道:“此殿香火如何?”那老僧道:“小寺虽甚幽僻,求签还愿者却是不少。”李自成“哦”了一声,道:“所求之签,可都灵验?”那老僧道:“福祸自在,心诚则灵。”李自成闻言,忽生兴致,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抽上一签。”走到孔圣像前,在签桶中抽出一签,细看时,却是一下下签。
李自成一怔,丢签笑道:“儒术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儒以文求治而乱天下法,原不足深信。”又走到释迦牟尼像前,信手向签桶中抽出一签,一看之下,仍是下下之签。李自成心中懊丧,挥手将竹签掷向泥像,骂道:“自来佛理,多是孱弱诡词,导人惘世之谈。愚者不识,反奉为醍醐,岂不可笑?”大步走到道祖像前,伸手抓向签桶,微一犹豫,又缩回手来。原来自成虽有雄略,性却迷神信卜,两番求卜不祥,心下也自骇异:“莫非天降凶祸,我一生难逃劫数?”一时惶惶自畏,第三支签便不敢贸然抽出。
那老僧低宣一声佛号道:“三教俱合天道,皆是正理。施主妄议其非,恐伤自家运数。”李自成气急败坏道:“万事皆在人为,岂天意夙定?”那老僧摇头道:“施主身兼大命,竟不自知,岂不……”说到这里,笑望自成,却不再言。李自成听出弦外之音,忙道:“大师看在下可有所成?”那老僧沉吟道:“老衲既入空门,本应弃此相卜小道,但见了施主面相,却也含隐不住。实则施主命主极显,先时虽不免波澜叠起,后必统率千军,为中原之主。”
李自成大喜,颤声道:“果如大师所言?”那老僧笑道:“施主若不信,只须取签来看。”
李自成走到道祖像前,伸手取出一签,见此签竟为上吉,不由信了大半。他心中喜不自胜,又手指周四问道:“大师看我这兄弟如何?”
那老僧不假思索道:“这位施主亦是命合紫微,日后成一方雄主,其势较施主犹为久长。”
话音刚落,忽见李自成目露凶光,抽刀在手道:“愚僧怎敢胡言!”手起刀落,将那老僧砍翻在地。那老僧倒在血泊,凄然笑道:“贼虽有命,性却难移,后必势败途穷,为乱刃所诛!”言罢闭目而逝。
周四见李自成行凶杀人,失声道:“大哥何故杀他?”李自成冷笑道:“我不过漫语相询,以为戏乐,他却口出妄语,岂不该杀?”言罢恨意不消,大步出殿,冲左近喽罗道:“快将众僧杀了,不可走了一人!”众人应声而动,群僧尽皆尸横。
周四追出殿来,拽住李自成道:“大哥为何滥杀无辜?”李自成先时失态,这时敛住怒容,强自一笑道:“众僧有口,恐泄我行踪,故尔杀之。”说罢与几人快步向北面大殿走去,搜找寺中贮粮。
周四呆呆站在大殿门口,一股寒意窜上头顶:“李大哥只因那老僧赞我一句,便杀了这许多僧人。这等喜怒无常的心性,较之那个张献忠可又阴鸷了几分!我已然遭其妒忌,日后又怎能生死相托?”他本已对自成心生疑虑,思前想后,更觉此行势如伴虎,不由生出悔意。
众人在寺中搜得食物,便在殿内殿外起灶生火,煮食充饥。李自成欲暖周四之心,命人杀了一匹伤马,亲手烤了一块马肉,送到周四面前,见周四伤重难食,便用尖刀将肉片片割碎,送入周四口中。
周四见他割肉喂食,颇为精心,暗暗思忖:“李大哥为人虽是难测,毕竟与我是结义兄弟。看他此举,对我尚有真心。”此股暖意一经入怀,霎时将心中疑虑冲去大半。李自成观其面色缓和,忙又好言相慰。二人多日不见,难得畅谈契阔,自成有意令其开心,只讲些琐事闲言。工夫不大,二人便又投机。
众人食罢,呼噪而起,将剩余食物随手丢弃。周四不解,问自成道:“何不将食物带在身边?”李自成笑而不答,传令各队陆续下崖,立于谷中等候。周四见四下谷麦狼藉,甚觉可惜。实则他们多不携粮,虽合营数万,亦是随掠而食,饱则弃余,每每断食数日,仍泰然处之,以为平常。
李自成见众人大多下崖等候,拉起周四,走出山门。一旁喽罗冲自成嚷道:“闯将既杀众僧,何不顺手焚其寺院?”李自成笑道:“此寺楼阁清幽,毁之可惜。尔等不可擅动一物。”
众喽罗闻言,只得作罢。
周四与自成下得崖来,回望悬于半空的寺院,心道:“佛导人绝尘出世,看来只是痴念。世间多血腥杀戮之地,又哪有什么极乐净土?”他幼年长于少林,耳濡目染,良慈已固于心。后身入江湖,虽时有杀生之举,内心却常怀愧疚,无以自遣。这时既生此念,反觉人生在世,便造些罪孽,也算不得什么,自己一味责己责人,实是可笑。
李自成不知他心思有变,命人将周四搀上马背,旋即传令各队,仍依前法而行。众人腹中有食,精神俱振,片时奔出峡谷,转向西行。
一干人晓行夜宿,连走几日,途中饥寒难耐,便派小股人马四出掠食。周四见李自成虽纵容部下行抢,却严令不得奸淫烧杀,心中亦生好感,暗想大哥毕竟与前时那残贼不同。
众人跋涉千里,沿途曾与数股官军相遇。好在自成所部人皆精骑,每跨双马,而晋地官军多马三步七,故每每略作追逐,也便草草收场。众人与官军周旋日久,性已猖獗,深知自家攻堡掠野,到处可资,而官军待饷转运,粮草常罄,是以每见势窘,便即入山负隅,官军相持一日,即坐误一日,往往草尽粮绝,自行撤围而返,纵贼逸去。周四初遇官军,不免心怯,待见众人习以为常,巧手斡旋,自是大长见识。不几日,也便泰然处之,视若无事。
这一日人马正行间,前面一队探马来报:“西南二十里处,已望见老营旗号。”李自成喜道:“快去禀告闯王,便说兄弟们平安而返了。”探马答应一声,绝尘而去。
周四数日来与自成朝夕相处,为其沉雄之气所折,敬意日增,这时问道:“大哥既为闯将,却不知这闯王是怎样的人物?”李自成笑道:“闯王谦和仁厚,最是体爱部下。他若知你是我结义兄弟,必会另眼相看,爱护有加。”周四点头道:“他既是这等人物,我当以诚待之,效些微力。”李自成心道:“他年少重义,倒易于笼络。此后我间示以义,得其真心不难。”他初见周四,尚以兄弟视之,及听了那老僧一番言词,已将周四看作隐患。他智机深沉,妒心稍现即掩,数日来好言慰抚,渐安周四之心,暗地里却观其言行,窥测其性。
二人松缰